没有照到眼睛,所以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自然不是,”落薇慢慢地说,“本宫对付太师,也只是为了陛下能够早日从政事堂中将权柄收回来,怎么会用陛下的声名作赌?叶大人这样怀疑,岂非将本宫置于不忠不贤之地?” 叶亭宴瞧着她,可惜她如今背光,正沐浴在一片光亮的白色当中,他既看不清,又不能多看,只好收回了目光:“暮春场一案,太师铩羽而归,既没能救下与他向来亲厚的林家,又白白担了陛下的疑心,有口难辩,他可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这些时日是定要做些什么的。娘娘与其问臣想要做什么,不如先同臣一起想想,太师将要做什么?有准备,才好应付。” 落薇忽地问道:“叶大人怎么不怀疑,那首《假龙吟》是太师的手笔?” 叶亭宴脱口而出:“不会是他。” 语罢他又觉得自己说得过于笃定了一些,连忙解释道:“太师还没从暮春场刺杀案中抽身,若是此时做出这样的事,未免太蠢了一些。” 落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唇角勾起个含义不明的笑容。 * 夜里裴郗打灯进了叶亭宴的书房,见他正在窗前一支蜡烛下写字。 一灯如豆,昏暗的室内光亮微茫,帘子都放了下来,将窗外银亮的月遮了个彻底,却正合主人的心意。 裴郗搁了手中的茶,凑近去看,见叶亭宴正在照着一侧拓下来的字迹反复去写一个“见”字。 他只看了一眼,便在叶亭宴对面坐了下来,唤道:“公子。” 叶亭宴抬头一瞥,问:“怎地只有你一个人,周先生呢?” 裴郗答道:“周先生说今日夜中风雅,提了二两杏花酒同柏医官一起到京郊野山上祭拜去了,也不肯说是祭拜谁。” 叶亭宴掩口笑了一声,无奈道:“罢了,不必去管他们。” 窗外传来悠长的蝉鸣声,裴郗瞥了一眼,禀告道:“我和周先生查遍了汴都,也没有查出那首《假龙吟》的来处,禁宫也派了人,同样一无所获——除了皇后和太师,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布下此局,可是公子为何笃定不会是太师?” 叶亭宴没有回答,反问道:“错之,在你看来,太师求的是什么?” 裴郗不假思索:“玉氏一门荣耀,金银财宝,功名利禄——左不过是这些东西罢了。” 叶亭宴拿着笔在空中比划,却没有落到纸上:“他当初为何选了宋澜,没有选我?第一是因为当初老师仍旧在世,老师与他不是同道人,苏氏一门在,朝中不设执政参知,他几乎没有任何机会进中枢拜相。第二,是因为他觉得宋澜比我好控制,可惜宋澜上位之后,他发现自己看走了眼。” “不过这也没关系,如今他大权在握,玉氏一门显赫,况且皇后掌权,只要不做出格的事情,为了这其中的平衡之术,为了当年之事,宋澜怎么也会忍耐下来,送他一个善终的。” 裴郗错愕道:“所以……” “所以我来汴都之前,你瞧玉秋实与皇后明争暗斗,宋澜可曾插过手?说实话,他若是早想亲政,根本不必等到如今的,等到如今,只是因为他想要借着二人争斗的间隙,好好为自己培养些心腹罢了。”叶亭宴笑着摇摇头,“两人争,也是为了争在他面前的信重,想要信重,怎么会放出《假龙吟》来?” “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裴郗沉思了一会儿,斟酌道,“纵然太师在外有弄权之名,可除却为宋澜尽忠,他并无旁的道路可选。所以公子设计暮春场一事,也不能过于直白,最好只叫宋澜心中落一个疑影儿,开始揣测太师是不是有了旁的打算,至于皇后,公子上次同我说,她当年……” 他顿了一顿,才小心地重新开口:“公子上次说,本以为她做出从前的选择,是因与宋澜有情,可如今却发觉并非如此。” “比起宋澜,她好像更爱权力,”叶亭宴低低地道,“她觉得她想要的宋澜能给,我……给不了罢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也或许是因为,她觉得我比宋澜难斗一些?这可是大大地想错了。” 裴郗知他伤怀,连忙引开话题,想要安慰他一句:“若是皇后做的,她自然不会在公子面前承认,那《假龙吟》辱骂宋澜,颂的却是——” 叶亭宴冷冷地道:“承明早已死了,拿来一用,岂不是正好?” 他按着眉心,舒了一口气,有些疲倦地道:“不过一切如今都是我们的猜测,究竟如何,姑且待之罢。” 裴郗去后,叶亭宴掷了笔,迟疑了片刻,还是将竹帘卷了起来。 他看见一轮圆润完美的月亮,在十七的夜晚,它竟还是这样的圆满、这样的硕大,甚至比十五十六时更美一些。 他在窗前坐下,感觉眼中酸涩,这次却没有泪水。 * 同样的夜晚,落薇拥着衣袍,斜躺在花窗之前赏月。 小几上搁了几壶好酒,她看得出神,伸手去寻酒盏,却不慎将玉壶打翻,所幸壶中酒液已然不多,尽数倾洒,也只是将将打湿她的裙摆。 一片辛烈而馥郁的酒香弥漫开来,落薇不过闻了一些,就觉得不胜酒力,昏昏沉沉地趴在了窗框上。 烟萝持扇为她驱赶蚊虫,听见她在迷茫中突兀开口,道了一句。 “皇太子……上元安康。”
第36章 明月前身(三) 烟萝取了一块薄绸为她披上,见她在睡梦中仍旧眉心紧蹙,又从内室捧出一个青釉莲花形香炉,茉莉香片混了檀香,在窗前燃起一缕飘拂的烟来。 离开内室时,她匆匆一瞥,见那盆角落里的病梅已经被剪去了第二枝,而先前剪去的疤痕已经与树干颜色混为一体,几乎瞧不出来了。 它在阴暗之处,状若死去,谁知内里居然还有新生的力量。 她瞧过之后,也觉得愉悦起来,搬了一把漆红的椅子在落薇醉倒的窗前,倚着木窗的雕花赏月。 落薇酒醒了些,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却不想起身,只是懒懒地趴在窗前,见她良久静默,突然开口问道:“你说,步筠去时,心中恨过我吗?” 烟萝笑笑,反问道:“如果当年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将一切告知于你,你会恨我吗?” 落薇嘟囔道:“那怎么能一样,如果我什么都不曾知道……哪里还有当年和现在……” 烟萝仰着头道:“我也想问你,人世有这样多可堪留恋的事情,当年的你,还有如今的步筠,为何能够决意舍去?” 落薇伸手在小几上胡乱摸了一通,捡起一只空酒盏来,拿在手中敬她:“我问你,家破人亡之日,你心中想的是什么?” 烟萝见她酒盏拿倒了,于是伸手帮她正过来:“我一定要活下去,为所有人报仇。” 落薇反而将酒盏塞到她的手中:“说得好,我当年……不如你。” 她垂下手来,困倦之意愈重:“年少的时候,兄长偷偷去了北幽,我顶了兄长的名字,跟着灵晔一起去许州正守先生的书院里读书。许州当年闹了飞蝗,书没读几日,他便主持起赈灾来。我们在那里住了三个多月,一切都平静后,也是月圆的夜晚,他带我去许州山上的金殿立誓……” 烟萝静默地听着,这个故事她从前并没有讲过。 “他说,此生愿为了我的国、我的民而焚身。” “先前长在汴都城中,听了那样多的圣人训诫,可一切对于我而言,还是那么虚无缥缈,直到我们走在许州的道上……路边的树叶滴着清晨的露水,过路人来往匆匆,扛着很重很重的锄头,却一路都在哼小曲,飞蝗被控制住了,田里的庄稼刚刚开始抽穗。有个大娘与我擦身而过,我听见她说,仰天之德,今年官府肯做实事,等到秋末丰收,就连小女儿都能得一身新衣裳了……那个时刻,我忽地觉得心中好喜悦、好平静,抬头看去,烟中列岫青无数[1],朝阳欲出,大道如青天,他握着我的手,我们就那么在天地之间缓缓地走着,我想,原来这就是书中的江山,这就是我们的社稷啊。” 听到此处,烟萝眨了眨眼睛,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颊侧居然挂了一行眼泪。 落薇面上也泛起一个笑来:“我与他一起立誓,说人生一场,上天恩赐,给了我荣华和机遇,我们便要有这样的理想……金殿的誓言徘徊不去,也是多亏了这誓言,那一夜我握剑的时候,迟疑了片刻。” 有云遮蔽,月亮黯淡了一瞬,烟萝等着听她接下来的言语,却久久无声,她侧头看去,发现落薇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她自己却毫无睡意,在窗前继续看月亮,看累了,便想去她的小几上捞一盏酒来喝,却发现那几壶酒都被她喝得一干二净,没有喝尽的全打翻了。 烟萝哭笑不得,将那些酒盏重新摆正之后,又把落薇身上披着的薄绸向上扯了扯。 一夜未眠,她听见她在梦中重复了好几遍那句“上元安康”。 烟萝想,无论是清醒还是昏睡时,她应该都很后悔,当年没有随着人群喊出这句话罢。 * 落薇反反复复梦见那个幽暗的上元夜,明明满街花灯照得永夜如昼,但她能记得最清楚的只有隔着人海、香雾渺茫中,与宋泠遥遥相顾的那一眼。 若能知晓是最后一眼—— 可她连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都没有看懂。 那一年上元夜,太子遇刺之后,她浑浑噩噩地被逯恒送回府中,清醒过后却不愿相信,握着金天卫的长风令亲自带人到汴河搜寻,从子时寻到破晓,一无所获。 汴河湍急的水流中只寻回了残破的远游冠。 丧钟声沉沉地响了起来,随她搜寻的金天卫闻声,纷纷朝着皇城的方向下跪,山呼陛下,泣不成声。 世界天昏地暗,元月未过,街上仍然凄冷无比,远天之上盘旋着未落的风雪,白昼如同黑夜。 落薇一步一步地走在戒严的御街上。 遍地零落着上元的痕迹,踩扁的花灯、推搡中挤落的发饰、男子的幞头,还有商贩急急收摊时落下的货物、疾驰车马的印痕。 昨夜这里是什么模样?今日之前,这里是什么模样?如此美妙盛大的一场幻夜,怎么只余下了一地狼藉? 落薇听见有人在急急地叫她“娘子”“娘子”,还有人叫“落薇”,她想要回答,却发现连张开嘴唇的力气都已经失去,她抬头看向朝雾中的皇城,想唤一声“父亲”“母亲”,还想唤“叔父”“二哥哥”。 但如今他们都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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