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信宋澜已经离开琼华殿后,落薇才敢打发宫人出去,重开了内室的暗门。 叶亭宴察觉有光,下意识地伸手挡了挡眼睛,落薇见他蜷缩在门后,很是可怜的样子,不由怔了一怔。 她连忙吹灭了手中的蜡烛,倾身问道:“你怎么了?” 内室中光线昏暗,凑近了她才看见对方泛红的眼睛,不由有些歉疚:“我只记得你有眼疾,不可见强光,没料到这幽暗之地你也待不得?” 叶亭宴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拭去了眼角溢出来的几滴泪水,口中打趣道:“娘娘这幽暗之地,属实是太幽暗了一些。” 落薇不语,方才她也是笃定了内室中漆黑一片、若不点灯什么都看不清楚,才敢放他进去的。 不知道他是否猜出了她这番心思,如今的口气较之方才,听起来似乎阴阳怪气了一些。 或许只是她的错觉。 落薇伸手扶他起身:“时辰不早,你还是早些回去罢,宋澜得了幽州军报,若是心血来潮,保不齐要到朱雀司中寻你。” 叶亭宴却不肯起来,他抓了她来相扶的手,略略垂眸:“这便是你的后手?你叫我保她三日性命,是因为三日恰是幽州到汴都的路程,燕少将军回朝,何等大事,想必陛下便不会有那么多心思盯着朱雀了。” 落薇并不回答,只道:“前几日大人说保不下她的性命,保三日却是无妨的,如今你已然做到,我心甚慰,至于旁的事情,便不必再劳大人挂心了。” “娘娘好大的面子,一封书信,便能叫燕少将军千里迢迢地回京,甚至不惜斩杀朝廷命官,造也要造出个必回不可的理由来,”叶亭宴听了她的话,手上一用力,便将她扯了下来,搂在怀中,随后贴近她的耳侧轻轻道,“少将军当年保陛下登基,也是卖娘娘的面子罢,怎么,他……也是娘娘的‘近臣’么?” “近臣”这两个字咬得意味深长,落薇不知道他在抽什么风,本想骂他两句,想了想又觉得懒得费这个力气,便伸手抚了抚他的衣领,柔柔道:“是与不是,又有什么要紧?” 叶亭宴低头看她。 如同心魔作祟一般,他又看见了她微晕的口脂。 艳红如血的颜色,从形状优美的嘴唇上满溢出来,留下一痕令人遐想无限的红,像是对他的嘲笑,他着魔一般伸手擦拭,却怎么都擦不掉,擦到落薇痛了,忍不住咬了他的手指一口:“你又发什么疯?” 他这才如梦初醒,怔然停了手,重去看时,才发现指尖和她的双唇干干净净,没有狰狞晕染开的血色。 ——本是夜间睡眠时,她根本没有擦口脂。 他自嘲一声,这才勉力定了神,抬头打量这间逼仄的内室。 先皇后住的是琼华正殿,寝宫就在正殿之后,他第一夜来时险些找错了地方,原本还在好奇落薇为何要寻这偏远一隅做寝殿,如今想来,怕就是这内殿中有密室的缘故。 宋泠从前笃信神佛,落薇却只是尊崇,并不笃信。 如今看来,何止是不信,简直是离经叛道。 中周以来,儒释道三家合流,虽互相影响,却没听说有谁是三家并拜、还叫人共处一室的——她甚至将密室的开处置于佛陀头顶,委实叫人哭笑不得。 叶亭宴扶着墙壁起身,活动了一番自己有些酸痛的脖颈,恰好瞥见身后情景。 只是一眼,立时叫他一震。 正对着门的密室墙上,竟然悬挂了一副巨大无比的大胤地图。 他这么远远看着,都能看出那地图标记精细,山川河流不说,还有密密麻麻的红点——这图他也十分熟悉,是大胤的军防分布! 还不等再看仔细些,落薇便挡在他的面前,阖上了密室的门。 二人一同从内室往外走,一路走到窗前,落薇半坐在美人榻上,想要将他来时那盏花窗推开,叶亭宴却忽地在她身后道:“我初入汴都,在高阳台上向娘娘表忠心时,曾经说过,娘娘要用我,是因陛下不再如同从前一般信重,太师又虎视眈眈,为保全自身,不得不如此行事,今日臣僭越,忽地想问一句——” 他声音轻忽得如同鬼魅:“中州有鹿而天下共逐,娘娘,你求的是什么?” 落薇手指一抖,还是伸手推开了面前的花窗,一阵夜风吹过,拂乱了她鬓角的发丝。 * 正如先前叶亭宴所猜测的一般,燕琅回朝一事,在本就暗流汹涌的朝中忽地砸下了一枚巨石。 大胤重文轻武,但绵延三代之上的将门世家极少,煊赫的便更少。 从前为北方大族的叶氏,虽世代镇守北境,但祖辈都是守城之将。 燕家与叶家不同,如今有这样的声势,是因为明帝一朝时出过一个天下名将。 濯舟大将军本姓为周,后改姓燕,与西野交手多次,打过无数场为人津津乐道的战役,明泰年间,仰赖着这天纵奇才,西野人退居彭城之外,彻底失了从前的声势。 据说明帝与濯舟大将军是八拜之交,赐了他“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的荣耀,燕氏掌着天下四块虎符之一,纵然不似叶家那般枝繁叶茂,却是实打实的煊赫将门。 在小昭帝登基之时,尚在汴都的燕世子还曾提前调了京郊大营,与五路禁军对峙,这才给了皇帝顺利入主金殿的本钱。登基之后,皇帝本想继续加赐,只是北方五部联盟忽地偷袭幽州边境,燕世子与其父来不及得恩赏,便匆匆去了北幽。 如今五部联盟虽仍是蠢蠢欲动,但燕家镇守北方的这三年,从未在一场战役中失过手。 边患未平,开春皇帝北巡,本就是为了将封赏带去,谁也不知道,为何在这样的时候,燕少将军会忽地自请入京——毕竟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在汴都众人的眼中,北方边患早已不再如此紧急,燕家手中握着这样的权势,似乎更应为君所警惕。 落薇坐在琼华殿小池塘尚未枯萎的荷塘之前,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第51章 得鹿梦鱼(八) 叶亭宴从庭前的长廊处穿过时,见日光强烈,直照得小园朦胧晃眼,忙敛了目光,自顾从阴影中行走。 堂下宋澜正在和彦娘子说话,声音放得很低、很温柔,他鲜少听见小皇帝用这样的口气说话:“母亲今日进得可香吗?” 那女子的声音模糊不清,一句也听不见,叶亭宴有些迟疑,不知宋澜这样谨慎的人为何在这个时候召他过来说话,于是脚步一顿,立在了门前。 他站在这个位置,往殿中一看,却突然瞧见阴暗交界、半明半暗的屋檐之下安了一尊木质菩萨像,那菩萨被置于镂刻精美的神龛当中,高高地悬在殿上。 乾方后殿也是先帝的书房,他出入许多次,从不曾见过这尊菩萨像,想必这是宋澜差人安在那里的。 他收回目光,心中想着,落薇有意无意地提过几次,说宋澜如今信佛,玩笑一般说了多次她内室不敬,进门拜也只拜搁在正中的佛像,如今看来,倒确实虔诚。 彦娘子扶门出来,远远地朝他行了个礼,他瞥了对方一眼,却十分惊讶地发现,太后送来的这位彦娘子,瞧着竟已有三十多岁,服色也不似后妃,仍如内廷女官一般。 叶亭宴尚来不及多想,便匆匆进了门。 书房中没有焚香,一种旧书和油墨混杂在一起的气味,他走近了些,见宋澜正捡了一片不知是什么植物生的硕大叶子,喂面前草窝中一只白色兔子。 “亭宴,你来了,”听见他进门,小皇帝并未抬头,仍旧专心致志地盯着面前的兔子,“坐罢。” 叶亭宴也不客气,捡了手边的椅子坐下,目光也落在那只兔子上,手指紧了一紧,口气却云淡风轻:“陛下好兴致。” “这是朕的皇兄留下来的兔子,”宋澜歪着头,缓缓地说,“他从前很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在御苑中养了好多,后来他去了,这些兔子却还在,朕亲自养着,它们却一只只地死掉了,养到如今,只剩了这一只。” 说起来十分奇怪,宋澜害他、害宋淇,株连对刺棠案结果提出不满的一千余人,杀人不眨眼。但与此同时,他还将菩萨塑像摆在书房当中日夜礼拜,事母至孝,甚至关怀他去后无人喂养的兔子。 一面魔罗,一面悲悯,不知世人看见的是哪一面? 叶亭宴坐在堂前,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宋澜面上的神情。 那年之前,他总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这个弟弟,一朝案发,才觉惊心。 后来他改头换面,重新在幽州见到他,博取他的信赖,成为他的交心之臣,却没有让他看出半分破绽——他确实是了解他的,只是从前了解得不够多罢了,如今连他的阴暗之处都一一窥过,这才有了十足把握。 兔子终于将宋澜手中的一整片叶子全部吃光,恹恹地趴在窝中,叶亭宴走上前来,伸手摸了摸那毛绒绒的兔子。 不知为何,兔子突地十分激动,从草窝中蹦起来,抖了抖耳朵。 宋澜有些诧异,旋即笑道:“它好似很喜欢你。” 叶亭宴垂着眼睛,随他笑道:“臣自幼养过的玩意儿多,想来是有些缘分的。” “难得它这样精神,”宋澜扬声唤道,“刘禧,抱去给皇后瞧瞧罢。” 刘禧着人将兔子连窝抱走,叶亭宴站在一侧瞧着他们的动作,等到人走了,将殿门掩好,才转过身来,微微屈膝:“臣来给陛下回话。” 宋澜道:“说罢。” 叶亭宴答了个“是”:“臣与朱雀众人日夜讯问,终于确信,当年将邱氏女从内狱中救出、送进宫来的,是宁乐长公主。” 宋澜挑了挑眉,诧异道:“宁乐?” “是,从那年老宫人口中问出‘公主’二字来时,臣也顺理成章地以为,当是舒康长公主,”叶亭宴道,“谁知此事前后流转,查了两日,竟天翻地覆,臣已细细写了万字奏疏,详述前因后果,此事虽然已有三年,且宫人多已不在,朱雀查来,却总还能找出详尽的人证、物证,千真万确是做不得伪的。”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臣知晓陛下的担忧,然而陛下细想,皇后与舒康长公主当年的闺中密友不计凡几,不过是一个有些交情的罪臣之女,何必冒这样的风险?” 宋澜把玩着手中两颗琉璃珠子,半晌没有说话,最后才缓缓地道:“皇后当年反对连坐,是为朕的声名着想,也是不愿叫太师以此为名铲除异己……她若是真想保此女,该先来求朕的。” “正是,”叶亭宴正色道,“送此女入宫是一石二鸟之策,其一,此女总以为皇后与她有些交情,却置身事外,心怀怨恨,若早能寻到机会,怕会对皇后不利。其二,若旁人有心,利用她的身份造些事来,皇后岂非百口莫辩?会灵湖上铜金盏,若非此女担忧身份为皇后所知,惊慌失措地行刺,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陛下难道不会顺理成章地以为,一切是皇后的布置么?此局若成,朝局倾斜,又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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