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脚步声来到了帘外,叶亭宴才看清来人身着内臣服饰,应是他常见的那个守在殿前的宫人。 张素无压低了声音:“娘娘,他要来了。” 落薇“嗯”了一声:“知道了,你先出去。” 于是张素无领命离去,叶亭宴想要起身,落薇却伸手按着他的胸口,不许他动作:“亭宴,我给你两个选择罢。” 她如今鬓发凌乱、衣冠不整,他前襟亦乱,任谁见了这样一幅图景,都猜得出他们在做什么。 就算他不知道宋澜对落薇的真实心思,但没有一个男人能够忍受这样的侮辱,若是让他见此情景,二人皆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落薇竟还是这样冷静,字句清晰地对他说:“一是……你就这样躺在这里,等他进来,瞧见你我二人,赐我们同死。你不是说喜欢我吗,我信,与我殉情,也算是缠绵至死的忠贞了。” “第二——”她凑到他的耳边,“我放你进从前你进过的那间密室,我记得,你还说事成之后想要进去瞧一瞧,好啊,你便去罢。只是那密室中如今没有燃灯,若非熟悉,定然寻不到点灯之处,也摸不到开门机关,只要我不开门,就算你死在里面,都不会有人察觉。” “可你要想清楚,你若选了这条,便是将生死荣辱都献给了我,此去,就没有回头的路了。” 脚步声响了起来,尽管夹杂在蝉鸣声中,在夏末的夜里,他还是听得这样清楚。 叶亭宴急促呼吸,抬头看着她,竟觉得她的面容在火光之下明明灭灭,变得模糊起来。 玉秋实为何而死? 杀人易,救人难。 诛身易,诛心难。 他迟缓地想着,再多阴谋诡计,都抵不过“诛心”二字。 ——今日,她要诛他的心,要他心甘情愿,于是不惜以自己的性命作为筹码,逼他做出不能回头的抉择。 在这死生一线当中,落薇竟还笑出了声。 她伸手拂过身下之人耳侧的发丝,温柔地催问:“亭宴,你选好了吗?”
第70章 社燕秋鸿(二) 她很轻,即使趴在他的身上,也是稍稍用力便能推开,此时的有恃无恐,不过是吃准了他不舍得伤了她罢了。 叶亭宴死死地看着她,想弯唇笑一笑,却怎么都没笑出来。 落薇直身朝帘外看了一眼——此时她心中焉能不急,可越在这种时候,越要气定神闲,只要露出半分惶惑,这一局棋便是白下了。 她抿着嘴唇,正想再说一句话刺激他,不料叶亭宴竟然趁她低头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猛地翻身起来,将她一路推到了那书柜之前。 不知他哪来这么大力气,竟叫她毫无防备,落薇脑中倏然闪过当初他在暮春场一箭射去的一刻,暗道自己轻敌,他虽瞧着只是个文弱书生,但佩剑不离身,想来功夫也是不差的。 但眼前场景倒也不算失控,毕竟她能感受到,叶亭宴握着她脖颈的手根本没有用力。 叶亭宴面上的神色已经全部敛去了,此时只剩一片漠然的空白,他稍稍施力,又很快松开了手。一双眼睛血红,似有泪光,又似只是她的错觉。 若他再用些力气,在她颈间留下红痕,便不好搪塞了。 落薇一手抓住了他掐着她的手,却正巧摸到他腕间的疤痕,忽然心悸了一瞬,她吞咽一口,维持着平静,捉住了他的另一只手,带着它摸到书柜中的某本书上。 叶亭宴能懂她的意思——此处便是打开密室的机关。 落薇弯着眼睛笑起来,维持着气定神闲的假象:“你要想好,这间密室可是你亲手打开的,我给过你选择了。” “人生在世,功名、酒色、声势、权柄,哪一样不是烟云弹指?谁爱重你、谁懂你、谁值得你托付心血,谁能助你鸣冤、助你写万世不朽的青史?” 在这一刻,他确信自己看见了对方眼中被野心点燃的火焰。 “良禽择木而栖,”落薇一字一句道,“本宫虽不能比肩先贤,但与他相较,至少有赠你善终的心胸,前夜那把掉落在地的刀,若是握在他的手上,你猜会怎样?” 她笑意更深:“不对,你有递刀到他手上的胆量吗?你没有,因为你尚未抽刀,便猜出结局了!” 叶亭宴终于笑出声来,不过笑的却是他自己——分明已经知道她与从前全然不同,他怎么还是这样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 “你想要什么?”他已经摸到了那本古书,勉力压抑着肆虐心魔,恨声问道,“江山?” 落薇却没有正面回答他这个问题,情形紧迫,她也只来得及应了一句:“这是他的故事、他的江山,我……不甘心。” 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叶亭宴挪动了那本古书,落薇眼疾手快地挣脱了他的束缚,如同上次一般将他一把推入了密室当中,随即将那本古书复了位。 书柜缓缓挪动,发出钝重声响,叶亭宴跌坐在地面上,红着眼睛向她看过来,借着尚未被遮蔽的光亮,这次她看清楚了,他眼中确实是有泪光的。 他哆嗦了一下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还抬起了手——一个仿似求救的姿势,可她爱莫能助,只得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落在他面上的光亮逐渐远去。 最后他被吞噬入一片黑暗之中。 来不及再想别的,落薇回过神来,飞快地离开了内室,奔到铜镜之前,借着月光理了理自己纷乱的鬓发,随后系上了前襟。 她感觉自己手指冰凉,一直在发抖——她本该高兴的,一切皆合她的心意,从算计玉秋实到收服叶亭宴,虽然冒险,却这样顺利,今日之后,他就成了她安插在宋澜身侧、最好用的一把刀了。 就算她从前的猜测不准,可不要紧,只要他想清楚她比宋澜更能做他的良主,一切都可以随后再议。 可为什么有这样的心悸之感? 她整理好一切,枯坐在妆台之前,闭上眼睛就能想起密室门关之前他的神色,他接受了她的逼迫,却要求救,为何要求救? 正如同在岫青寺的山间,他扯着衣袖哀求她“不要走”;在递上刀来的花窗夜下,和麓云后山的天阔云间,他听见刀剑破风声,只是闭上了眼睛。 这份情有几分真、几分假?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桌面上冰冷的簪钗,听见殿中传来推门声响,才低头看去。 她攥着的是宋澜当日送她的玫瑰金簪。 血淋淋、金灿灿,又冷又美。 宋澜推门进来,见她未曾入眠,却坐在妆台前,不免有些惊愕,他朝她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 随行之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多时,落薇便听见甲胄碰撞的声音,想是宋澜将人遣到了殿外十步之远。 落薇松开了手中的金簪,将它搁在妆匣之中,起身朝宋澜行礼:“陛下。” 宋澜上前来扶她,如同往常一般温柔地问道:“阿姐怎么还没睡?” 落薇道:“我在等你。” 宋澜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你……” “陛下不是总怀疑我吗?”落薇笑着打断了他,“你找那个叶大人查了我一次又一次,宫中的禁军、医官,乃至内臣,都查过也不放心。我实在不忍心再看你这样猜忌,便选了一个你派来监视我的人,去给你递了个信儿。” 宋澜的眼神冷了一冷,口中却道:“阿姐在林卫中也有心腹,真让我刮目相看。” 落薇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佯做忧愁地叹道:“我还不是为了除你的心病。” 她握着他的手,引他围着宫殿转了一圈:“陛下今日来可要好好看看,看看此处有没有你想象中的人。” 宋澜本想拒绝,却听落薇继续道:“小时候,我也时常这样牵着你,带你去赴宴、赏花、射猎,你我初识之时,你还不如我高呢,现如今你快及冠,都要追上你兄长了。” 他心中忽然软了一软,但听见“兄长”二字之后,又觉得胸口滞涩、五味杂陈,一分神的功夫,落薇就领着他进了那间内室。 宋澜进门之后,先跪在佛前叩了首。 落薇站在他身后温言道:“子澜比我虔诚。” 宋澜在地面上跪了良久,见他沉默,落薇也沉默下来,直到烛火一晃,宋澜回过神来,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侧身对她说:“玉太师已死,薇薇,你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落薇优哉游哉地走到那张榻前,坐了下来,笑着回道:“我能说什么,还不是要问陛下想听什么。” 宋澜一笑:“问我有何用,你又不会对我说实话,就如同这内室一般,我来过许多次了,你有恃无恐,难道真当我瞧不出来,此处另有乾坤吗?” 他拔高了声调,落薇张着嘴“啊”了一声,随即起身,转动了手边的莲花凤髓,于是伴随着一阵机关声,长榻之后的墙壁洞开,竟露出了另外一间密室! 宋澜倏地起身,张望两眼,却发现其中空空荡荡,根本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他走近了些,在落薇手边坐下,将她揽入怀中,口气突然软了下来:“阿姐,我、我只是太怕了,就如同当年一般……这些年我常做噩梦,梦见你弃我而去,不管我怎么唤你,你都不肯回头看我一眼。” 落薇温声敷衍道:“怎么会?” 她凑过来,主动亲吻他的侧颊,二人已经许久没有亲近过,宋澜眼睫微颤,顺势将她摁在榻前:“他死了,你以后再也不必为朝中事纷争不断而烦忧了。我说过,你是我的亲人,我甚至不在乎你心中在想什么,只要你我能够如现在一般,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落薇闭着眼睛道:“我知道。” 她凑近了他的耳边,低低地道:“玉氏已诛,玉随山身死,舒康怎么办?” “你们二人虽有龃龉,但到底是关切的。”宋澜也以气声回道,“有件事你不知道,今日夜里,驸马自尽了——也好,他若活着,我还真不知该如何对待舒康皇姐。” 落薇趁势道:“那我向陛下讨个恩典,舒康不宜留京,你赠个加封,送她出京罢。” 宋澜撑起身子来,直直地看着她,眼中的温情顿时消失了一大半,二人对视良久,他才意味深长地道:“好,不过我也有一桩烦心事,请阿姐助我。” 落薇问:“何事?” 宋澜道:“燕少将军在京逗留许久,我怕幽州不平,思来想去,还是让他趁早回去罢。” 落薇垂着眼睛,一时没有说话。 她今日假意示弱,与他谈心,原本也只是暂且压住他揽权的急切,在温情中讨一桩恩典——宋澜与宋瑶风并不亲近,她又是宋泠的同胞妹妹,当年若不嫁入玉家,或许便会落得与宋淇一样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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