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抱着锦盒不动,枯坐了许久许久,久到又有人为他送了几次水米,见他不肯吃,还硬灌了下去。 他奄奄一息地依靠在墙壁上,终于听见有礼乐和祝祷声自好似很远、又好似很近的地方传来,像在为他敲响诅咒的命钟。 还有烟花绽放的声音。 自汀花台跌落时,他最后一眼看见的,便是天空中烟花的倒影。 不知如今是不是还如当夜一般美丽? 隔了几日,宋澜来看他,什么话都没有多说,只问了一句。 “皇兄,你相信我的话了吗?” 他大发慈悲,又将蜡烛为他留了下来。 宋泠在烛火的边缘,捡到了宋澜掉落在此地的一只锋利金簪。 “我所学到的一切,都是皇兄教给我的,为谢你的恩典,我定然不会叫你死得不甘的。” 宋澜不会这么大意,留下此物的用意昭然若揭。 他教过的道理,他学得这样好。 杀人易,诛心难。 蜡烛几近熄灭,在最后的火光之前,宋泠细细端详着那只金簪,金簪雕琢得十分精美,是玫瑰的形状。 这会是落薇大婚时的簪钗吗? 在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便用那只金簪划破了自己的右手手腕。 它这么尖锐,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顿时流了一手的血。 饶是如此,他还是将它死死地攥在了手心里。 它血淋淋、金灿灿,又冷又美。
第73章 社燕秋鸿(五) 那时他心中已无生意,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活着逃出来。 在这些时日与宋澜的言语当中,宋泠才知晓,原来他已经在暗中窥测了他那么多年。 他在资善堂中同众夫子论政,他学着他的模样与玉秋实辩驳。 他督军政、改税法、平定西南之乱,宋澜便跟在他身侧,对将士嘘寒问暖,寻觅他身边之人的短处。 他择选难民中的孤儿,亲手训练出了金天卫,他便也在禁军中收拢人心,逐渐有了自己的心腹。 怪不得他要说“所学到的一切,都是皇兄教给我的”。 他伪装得这样好,这些年竟未让他察觉到半分。 燃烛楼本就宫人众多,为了掩人耳目,宋澜没有多添侍卫守着关押他的地宫,毕竟宫中知晓此处有地宫的人寥寥无几,连宋澜都是意外所见——听闻,此处在燃烛楼修建之前便有了,德帝修建燃烛楼时挖出了这方地宫,没有将它填死。 宋泠割腕自戕,意识模糊地流了许多血,就当他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之时,突地听见有急促脚步声渐次逼近,随即有人来到他的身边,为他包裹了腕间的伤口。 他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头顶漏下耀目至极的日光。 此时竟是昼时! 宋澜从不在昼时来寻他,那么来人是谁? 在黑暗中待了太久,只瞧了这一眼,他的眼睛便突兀发黑,陷入了短暂的失明当中。 恍惚中,他在耳边听见了一声啜泣。 有人在絮絮地说“殿下保重”。 宋泠听出了是谁的声音,却想不起他的名字,只好下意识地扯着他的袍角,气若游丝地道:“不要……” 可那人平静地掰开了他的手,跪在他的血迹间对他说了许多话。 那些声音忽远忽近。 “当年长兄蒙冤,幸有殿下据理力争,保我全族性命,这些年来又尽心栽培,蒙恩所救,壑当为殿下效死……” “快走、快走罢,倘有来世,再谢君知遇之恩。” 宋澜并不知晓,在金天卫之后,他还有一群隐秘的死士。 这是那年他救下叶氏之后,叶氏三公子叶壑进京报恩后组建的,虽说他平素能用得上这群人的时候极少,可他们散于皇城各处,是他十分得力的臂膀。 上元夜刺棠案后,叶壑未见他尸首,始终不信他的死讯,他带人顺着汀花台一路寻到了汴都之外,几近汴河与大河交汇之处,而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个侍奉过宋枝雨的内侍。 那夜宋枝雨虽什么都没看见,但心中有了些隐约的猜测,她人不能出府,于是遣了自己信得过的内侍顺着汴河出京,并且叮嘱他们,若遇见在河水下游寻觅之人,谨慎结识后,可将这个含糊的消息透露出去。 宋枝雨的内侍先见了落薇派来寻觅的金天卫,可他如今不敢相信这群人,便把消息递给了后来的叶壑。 叶壑当即寻到了皇城中的死士,那死士假意投诚宋澜,在燃烛楼附近探访了许久,终于确信宋泠未死,就被宋澜囚|禁在地宫之中! 皇城守卫何其森严,怎么才能偷天换日,将人救出来? 叶壑纵马去了一趟西南,求柏森森将他易容成了宋泠的模样。 这一来一回,将近一月之久,叮嘱过柏森森急来汴都之后,借着士人学子以那首《哀金天》大闹御史台的机会,叶壑给自己造出了一身伤痕,带着他的死士铤而走险,将濒死的宋泠从地宫中换了出来。 此时占尽了天时地利,既是宋澜盯着苏玉二人、无暇分心之际,又兼宋泠自尽。得知人死之后,宋澜趁夜去粗粗看了一眼,遣人将尸体拖至宫中的小安山后焚了。 那时,宋澜志得意满,以为宋泠自断生念,绝不可能再有翻身之能,才粗心了一瞬。 他们死死抓住了这一瞬的机会。 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差错,这险之又险的计策都不可能成功。 宋泠被藏在水车之中,留一根麦管呼吸,拼死逃出了宫。 他此时出不了汴都,马车载着他一路疾驰,去往亭山之上的岫青寺。 其间路过夕阳西下的御史台,他靠在车壁上,听见“招魂直上碧霄间”,听见“一去渺茫一千年”。 他忽然想冷笑,原来他从未认识过自己温驯的兄弟,没有看见过他狰狞的爪牙,不知他有玲珑心计,就连兄长的“死去”,都能拿去布置出一场粉墨大戏。 此戏怪诞不经、荒腔走板。 三日之后,柏森森匆匆地赶到岫青寺,同他一起来的,还有在江南隐居了多年的周楚吟。 二人一句话都没有多说,一人为他治伤,一人盘点了他手下的死士,严肃地建议他借着叶壑的身份,暂且避居幽州,以图来日。 为求万无一失,柏森森下了重药,将他彻底变成了另一副样子。 叶壑也在岫青寺留下了书信,称“舍身不悔”,唯一所愿,便是有朝一日能够知晓当初长兄的遭遇。 宋泠跪在佛前,磕破了额头。 那大抵是他最后一次真心拜佛,为故人安魂而祝祷。 离开汴都的前一日夜晚,宋泠坐在空寂的佛前,顺手摇了一根签。 他这时眼睛刚刚恢复了一些,仍是视物不清,借着明亮的月光看了好久,他也没看清签上到底写了什么。 正当他想要将这枚竹签丢回去时,寂尘和尚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侧,接过去为他缓缓读道:“……人之生譬如一枕梦、一树花,乘春以盛,兴尽而空,沤珠槿艳,不可多怀。” 不等他问,寂尘便自顾解释道:“一枕梦,一枕槐安梦;一树花,一树暮春花。佛与殿下曰,再好的人生都在春光灿烂时自由盛放、兴尽秋来时凋零空亡,说到最后,不过是朝生暮死的泡沫和瑾花,短暂幻景一场,何必如此挂怀?” 天际月亮朦朦胧胧,暮春的夜晚寂静如斯。 沉默良久后,寂尘才听见对方自嘲的声音:“幻景尽处漆黑一片,佛尚不知,倘若如此,何苦生来?” 宋泠回头看去,佛像半隐于黑暗之中,他对着那悲悯的金像大笑起来,笑到后来竟拔剑相指,惊风乍起,吹得寺庙檐角的铃铛叮铃乱响。 寂尘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神情扭曲了一瞬,随后|庭院有花瓣吹来,温柔地拂过他的身侧。 不知为何,宋泠眼睫微颤,缓缓地将剑归了鞘,随后突兀问道:“今夜月色好吗?” 寂尘回道:“月华如水。” 宋泠转身仰头,闭上了眼睛。 “是了,月亮是永远都在、永远明亮的,就算我如今瞧不清楚,又有何妨?” 他取了佛前的笔,在摇出来的那只木签背后添了一句话,由于瞧不清楚,那句话写得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寂尘接过来,见他写了一句“明月万古照春夜”。 便笑着将木签放回了签筒之中。 月下人已离去,花瓣空舞。 离开岫青寺时,宋泠想起少时与落薇一同登阶拜佛,他们登过岫青寺所在的亭山、许州居化寺所在的宴山。皇族祭祀时,山道上总是熙熙攘攘,如今它空无一人,只有暮春飘零的落花。 “昔日亭山山上宴,如今花落人空怨……”他开口吟了一句,对周柏二人露出一个微笑,“三公子尚未有字,我便替自己拟一个罢。” 幽州三年。 那些旧事不仅让他的眼睛变得不能见光,还为他添了心疾,发作起来时,他耳边总会反反复复地出现宋澜在燃烛楼之下为他读信的声音,关于她的每一句话,都听得他痛不欲生。 他曾拔剑斫案,誓杀之后快,但谁都不知道,在他内心的最深处,从来不肯相信落薇做过宋澜所说的事情。 三年之后,他回到皇城,在海棠花的阴影下重见了她第一面。 可那张脸现在已经这样陌生了。 他反反复复、真真假假地试探,可落薇已经不是当年天真不知愁的少女,她的假面没有一丝缝隙、滴水不漏,只言片语、残存证据都在不断地逼问他,到底在坚持什么? 密室门开了。 不知为何,宋澜今日没有留下过夜,落薇站在昏黄的烛光当中,见叶亭宴缩在原处,抬眼向她看来,一双眼睛血红,微微一颤,便落了一行泪下来。 这是他伤情的眼泪,还是眼疾的证据? 落薇心口微窒,俯下身来,想要扶他起来,不料叶亭宴屈膝朝她跪了下来,深深地伏首,再抬起头来时,那张脸上的哀戚已经悉数消失,只剩下漠然的恭顺。 他抬头看去,正见那只玫瑰金簪插在她的发间,闪烁着鲜血和黄金的颜色。 心口的温情凝成了一片一片的碎冰,在这样的时刻,他竟没有感觉到痛,只觉得很冷,也多亏了这样的冷,才让他没有如同上次在岫青寺一般失态。 横亘着人命和仇恨的、不肯抛却的私心。 到底在坚持什么? “娘娘,”他露出了一个平静的笑容,此处灯火昏暗,落薇并没有瞧见他眼中的冰刺,“你何必赌上自己来试探我,我自然会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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