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乱梦纷至,而后无情离去,叶亭宴就这样抱着那株病梅昏睡了过去,这一觉醒来,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候。 周楚吟敲了两声,推门进来,见室内尘土狼藉,微微蹙了蹙眉,终归还是没有开口询问,只是道:“宋澜要燕琅回幽州。” 叶亭宴按着眉心,缓了好一会儿才问:“燕琅应了?” “是,”周楚吟道,“今日舒康进宫,好似要求个恩典,讨封出京,宋澜也应了。” “他虽表面答应,未必会放舒康离去,”叶亭宴勉力平静下来,思索着回道,“先前没有机会,这次她出京时,想个办法见她一面,若是宋澜中道加害,也好解救。” “还有一事,”周楚吟点头之后道,“重阳将至,皇后今日知会礼部,预备在那时再开游猎。” “再开游猎?”叶亭宴一怔,重复道,“去何处?” 周楚吟答道:“谷游山。”
第74章 桑榆非晚(一) 虽说年来边境有乱,但大胤已许久不见一年两狩之事,落薇提议此事,遭了政事堂上下反驳,午间宋澜来见她,她只是淡淡地道:“高祖皇帝以武得天下,四时勤勉,春巡秋狩,陛下岂可不效先祖之勇乎?” 宋澜把玩着手中的琉璃珠子,松口同意了。 玉秋实及其党羽以谋逆罪论死后不久,便是宋澜的生辰,少帝及冠,当加国之重礼。汴都上下同贺三日,乾方殿也撤去了虽已长久无人、但昭示着辅政重权的水晶珠帘。 朝中先前是皇后与太师共同辅政,如今太师已死,昭帝亲政,皇后的处境不免就变得有些微妙。 从前便有许多臣子对女子干政之事极为不满,虽知帝后情深不能明言,但上表中多少有些明讥暗讽,幸得皇后先有置帘不朝的举动,如今更是在政事堂朝会上交出了辅政金印,直言自此再不插手朝政。 于是众臣大赞,一时将皇后“虚帘还印”之事传为佳话。 宋澜本以为玉秋实死后要费一番功夫才能从落薇手中将金印拿回来,见她敬上金印,颇感意外,当着政事堂诸人之面不好多说,扶她起身的手却紧了一紧。 不知是她敏锐地感受到了他的心思,还是另有打算? 只是这副恭顺姿态,倒叫他一时无话可说。 落薇交出金印之后便提出了重阳秋狩一事。 为抗西野,高祖曾在谷游山外修建哨鹿围场,于秋分前后游猎半月,只是此后君主不爱戎装,渐渐废置此地,将狩猎挪至汴都近郊,时间也缩至三四日内。 今春的暮春场狩猎因遇刺杀之事,甚至全未尽兴。 落薇开口提出此事,宋澜便知这金印定然不会交得如此容易,只是燕琅将要离京,他倒是好奇落薇想做什么,便顺水推舟地同意了。 朝议散去,落薇在藏书楼门前遇见了已然年迈的陆沆。 陆沆在外流离几年后,薛闻名失势,高帝便将陆沆召回朝中,重启为御史中丞。刺棠案后,薛闻名投靠玉秋实,陆沆借机引退,只在琼庭领了个闲职,再不过问朝中风云。 是以他便平平安安地活到了如今。 东山一别后,相见只在朝野之中,落薇意外见他,心中想起不知如何的邱雪雨,正是百感交集,陆沆便上前来行礼:“老臣给皇后娘娘请安。” “陆老有礼。” 落薇将手中几封书卷交给张素无,嘱咐他先行,随后同陆沆一起缓缓踱步,毫不意外地听他问起:“听闻娘娘撤帘还印,自此不再过问政事了?” 落薇便笑道:“本就是无奈之举,如今陛下长成,我又何必白占骂名、把权不放,权势功名如浮云,陆老比我更懂才是。” 陆沆却摇头:“娘娘啊,老臣不信娘娘不知,陛下他……并非先太子。” 这话说得可谓大逆不道,落薇眼神一冷:“陆老这是什么意思?” 陆沆丝毫不惧,只道:“眼下陛下虽已弱冠,观其三年政事……若无太师与娘娘压着性子,臣只忧虑……” 落薇打断道:“陛下雷厉风行,自有少年气魄。” 陆沆连连叹气:“娘娘岂不知老臣言下之意?” 他侧头却见落薇毫无愠怒之色,只是含笑不语,心中一动:“莫非娘娘另有打算?” 落薇仍不言语,陆沆刚要再问,便听见一声“恩师”。 抬头却见是许澹,许澹见落薇亦在,又惊又喜地过来行礼,落薇打量了他一眼,有些诧异:“小许大人竟是陆老门下之客?” 陆沆道:“师生之谊不提,我已半退,实在给不了泊明多少前程仕途。” 许澹便道:“只是投缘罢了。” 落薇抬头看天,与二人辞去,去前还意味深长地道:“陆老收了个好学生。” 张素无已被她遣回宫去,与这二人告别后,落薇一个人沿着藏书楼前的长道走了许久,顺着红墙尽处,登上宫城远眺。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分,远天彩霞遍布、盛大辉煌。 天阔云高,她闭上眼睛,微微张开双臂,任风吹乱鬓角的发丝。 这一日的云彩,与她当年在御史台上同玉秋实和他背后的宋澜对峙时一模一样。 只是对侧已是遥遥无人,台下也不闻《哀金天》之声。 高天依旧如故,每一场荒谬的戏,总归有落幕的时候。 她睁开眼睛,转过身来,却意外瞧见叶亭宴站在宫墙之下的明光门前,正仰着头,专注地看她。 他身着绯色官袍,手持一枚洁白笏板,戴直角幞头,长长的帽翅在风中微微颤抖,一丝不苟的模样。 想是离宫的时分经行此处,抬头看见了她。 也不知他站在那里看了多久。 二人隔着秋风对望,太阳渐落,将她笼在一片金光当中,叶亭宴眯了眯眼睛,躬身一礼后,转身离去了。 相见如此之多,这好似还是他第一次先行离去,落薇想。 * 秋风起时,燕琅进宫拜别帝后,随即同他带来的十数兵士一齐踏上了返回幽州的路程。 同日,宋瑶风获封陈国长公主,定于重阳之后离京归藩。 宋澜派人将燕琅一路送到了幽州城外的平韶关。 落薇亦派了多人前去侍奉宋瑶风,将她护在公主府内,公主府上下守卫森严,滴水不漏。 帝后二人之间保持着这样彼此心照不宣的平静,却逐渐剑拔弩张起来。 这对峙除却二人之外,并无第三人知晓。 百官眼中,皇帝亲政、初露头角,皇后隐退,专心打理禁宫事务,实在是再平静不过的。 谷游山秋狩一事虽初遭反对,但政事堂再三议事之后,认为皇帝初亲政,若能以秋狩一事立威,也不失为一件于国有利之事。 台谏二院沉默几日之后,也诡异地上表附议了。 靖和四年重阳,昭帝重启谷游山外围场,举行了三朝以来第一场盛大的秋狩,皇后随行。 宋澜提拔的禁军首领彦济与朱雀同随,叶亭宴则被留在了城中。 初日,帝至围场外,令搭高台以观。 次日稍息之后,左右引哨放鹿,宋澜持雕弓金箭,一箭射偏,只擦破了那只鹿的脖颈。 受惊的鹿四处逃窜,手下连忙张旗,将其围困于人墙之间。 落薇站在宋澜身侧,笑道:“陛下不必心急。” 宋澜看了她一眼,忽而道:“阿姐射艺远精于我,何不搭箭上弓?” 落薇深深地回望过来,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好。” 她随意取了一把手边的弓,又抽了兵士一只铁箭,宋澜不意她会应下,正在发怔,却听见她说:“陛下与我一同射箭罢。” 于是二人一同拉紧弓弦,随着那只受惊的鹿挪动箭头,彦济见状,忙令众人擂鼓助势,鼓点渐次急躁,在一遭之后,鼓声最最急促之时,二人一同射出了手中的箭。 宋澜放下手中的弓,眼见落薇那支平凡的铁箭擦着他的金箭而过,竟在疾风之中将金箭的箭势带歪了一寸! 于是二箭同中,金箭射中鹿腿,叫它哀鸣了一声,而落薇的铁箭射入了方才擦破的鹿颈处,一箭毙命。 便有人拔了双箭,欢喜呼道:“帝后同射,大胤洪福!” 宋澜转头望去,额间忽然落了一滴冷汗。 落薇没有看他,笑吟吟地整着手中的长弓,意味不明地叹道:“中州有鹿,必引天下共逐。陛下林间得鹿,准头却不足,纵将它放归台下,还是便宜了臣妾,承让了。” 他伸手将额间的冷汗拭去,竟感受到了一种隐隐破土的兴奋之情。 隔着帘幕勾心斗角了如此之久,今日,他终于确信了对方想要的是什么。 落薇眼见宋澜面上的神色变了又变,却一言不发。 她没有开口催促,最后还是宋澜先敛了不豫,握住她手中的长弓,扬声笑赞道:“阿姐的射艺还是这样好,不愧是……” 宋澜没有往下说,落薇心照不宣,同他一起开怀大笑。 周遭的兵士不明所以,便继续擂鼓,预备唤京郊大营的兵将上前来,呈请皇帝观阅。 二人在高台之上共同看了一场阅兵。 当日夜里,叶亭宴在府中接到了宋澜漏夜送来的密信。 信中叮嘱他立即持宋澜从前赐给他的玉牌入宫,同禁中彦济的弟弟彦平相会,先保护成慧太后,随后将留守禁军散于内外皇城十三道门前,伺机观察有无异动。 宋澜这封手信写得条分缕析、不慌不乱,况且信中点明的几个禁军统领,连带着彦平,都是他最亲近的手下。 他提前将这群人留在城中,像是早有准备的模样。 叶亭宴将手信看了三遍,手越来越抖,周楚吟揉着眼睛进门,抢过手信看了一眼,也霎时清醒了过来,不由惊愕地喃喃自语:“这是什么意思……” “果然如此,谷游山之行……”叶亭宴一字一句地用力说着,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尖,“皇后要谋反!” 他将手信弃于地上,恨声道:“宋澜岂能猜不到她意?心急,太心急!” 他说完这句之后,按着眉心,平静了一会儿才道:“罢了,取我剑来。” 周楚吟一言不发,将手边的剑直接放在了他的手中。 * 是夜,落薇与宋澜分宿帐中,约莫三更时分,落薇端了一碗羹到宋澜帐中相寻,门口侍卫敛目放行,落薇屏退了众人,放下手中的碗,缓慢地走到了榻前。 她刚刚开口唤了一声“子澜”,便突然发觉,榻上是空的。 宋澜并不在此处! 随即门口有人吹了个口哨,禁军急急闯入,将她围困其中,为首的彦济抱拳向她行了一礼,带些讥讽口气道:“娘娘,陛下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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