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济与宫中的彦平俱是太后身边那个彦娘子的兄弟,与宋澜亲近的外戚。 落薇不忙不乱地问道:“哦,陛下如今身在何处?” 彦济傲慢地答道:“娘娘去了便知晓了。” 在兵士的簇拥之下,她上了一顶逼仄的马车,快马飞驰,离开围场的营地,顺着谷游山的山道一路上行,停在了山顶一座稍显古旧的庙前。 落薇抬头打量了一眼,在夜色中认出,这是开国皇帝高祖的庙。 谷游山上便是高祖的崇陵,山顶有崇陵太庙,只是谷游山离京太远,早些年宣帝将太庙迁到了汴都近郊。 此处不设祭,又是皇家园林,平素鲜少人来,只有洒扫和守卫的宫人。 落薇越过四重殿门,往最幽深处走去,宋澜在内殿燃了许多红烛,裹着龙袍,手中握了一串佛珠,静静地坐在榻上等着她。 火光跳跃,在他面上投出变幻光影。 有人将殿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关上,落薇回头看了一眼,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甚至没有向他行礼,只是绕过那燃烧的红烛,走到了他的近前。 “子澜。” 宋澜睁开眼睛,朝她笑了一笑:“阿姐,你来了。” 落薇摊手,叹了一句:“今日你捉了我来,又是什么罪名?” 宋澜笑道:“阿姐怎么说是‘捉’?” 落薇道:“你上次夜半忽而到我宫中来,难道不是为了捉我?” 宋澜道:“冤枉,那不是阿姐诓我去的么?” 说到这里,他面上表情不改,胸口却起伏,他勉强吞咽了一口,微笑问道:“不过,既然你来了这里,便对我说一句实话罢。” 落薇问:“哦,陛下想问什么?” 宋澜闭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问出一句:“你有没有……” 他没有说完,落薇像是抑制不住一般,咬着嘴唇笑起来,随即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笑吟吟地道:“你猜猜。” 宋澜额间青筋一跳,他死死地抓着落薇的胳膊,往自己身侧一拽,手边的佛珠噼里啪啦地散落在地上。 落薇踉跄了一步,摔在榻前,她扶着宋澜的胳膊抬起眼来,面上依旧带笑:“玉秋实死后,两个月零四日,你终于装不下去了?” “哦不对,是靖和元年,再早些,刺棠之后,四年又八个月,零二十四天,你终于……装不下去了?”
第75章 桑榆非晚(二) 烛火晃动一下,旋即归于平静,宋澜闭着眼睛,面色从方才带着逼问的阴狠逐渐变为一种释然的舒展。他伸手摸着落薇的脸颊,碧玉的指环比冰还冷:“我猜了这么久,你如今才舍得告诉我,忍了这么久,苦了你了。” 落薇瘫坐在榻前,十分温驯地贴着他的手掌,口中却道:“从当年不得不利用我开始,陛下就每日担惊受怕,若说苦,还是你更苦一些。” 她从自己的衣裙之间捡起一粒方才从宋澜手中跌下去的佛珠,放回他的手心:“若是心中不苦,何必求神佛告慰?陛下要用玉秋实,又不敢放心,思前想后也只有我能压着他。我们二人都是陛下的棋子罢了,所谓贵妃的身孕,也不过是托辞,陛下要亲政,除了他才能放心,不是吗?” “这还要多谢你,阿姐,”宋澜认真地道,“虽说老师帮了我许多,但我从前也有十分烦忧,总想着倘若他生出不臣之心,我能不能招架?多亏有你在,先前叫我安心,后又为我诛心,兵不血刃,若没有你,还不知我要费多少心思、用多少人的性命,才能除了他。” 他又伸出一只手来,捧着她的脸,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落薇道:“叫我想一想,大抵是从那首《哀金天》开始。” “阿淇死后,我去见你,你却对我说,你也不曾想到他有这样恶毒的心思,还叫我不必为这小人伤心,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越看你,越觉得陌生。” “你可知道……阿淇死前,在我手心写了什么吗?” 她握着宋澜的手,在他手心写字,宋澜也不推阻,任她动作。 落薇摩挲着他的掌心,宋澜的掌纹生得交错凌乱,一时之间,她连命线都没有寻到。 “他写……要我护着你。” 宋澜手指一颤,面色空白了一瞬。 “他与你是什么交情?你因着他醉酒后无意间的轻蔑之语记恨了这么多年,他落到那样的境地,关心的还是你的安危。”落薇并不看他,只是道,“而你,为何会这样毫不犹豫地相信他会弑兄?” “自此之后,我夜不能寐,私下里调动了所有可信之人去查探此事,你虽做得干净,总归会有蛛丝马迹。汀花台上重伤未死的金天卫、皇城中掌灯独行的小黄门,还有你宫中玉秋实常饮的顾渚紫笋、为逯恒遮掩过的罪证……我用了两年的时间,一点一滴、一分一毫地将它们拼凑出来,这才发现,原来我才是这天下最蠢的人。” 她低低地笑起来,宋澜屈指抬起她的下巴,发觉她眼中有泪,却没有落下来,他有些怜惜地抹了抹她的眼角,叹道:“这样早啊,终归是我棋差一招、漏了破绽。” 落薇直直地盯着他,恨声道:“想到他们为你亲手所杀,而我却用那柄天子剑把你送上了皇位,不仅没有救下被你划为逆党的那群人,还做了你的皇后——想到这些,我就恨不得持刀剜肉,亲手将你凌迟,可是我不能……”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泪越过他的手指滴落下去:“罪魁祸首何止你一人,那些帮过你的人、默许过这些事的人、背叛了我们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的。” 宋澜“唔”了一声,十分伤情地道:“从靖和元年末开始,你出手搅乱六部、往台谏中安插自己的人,借与太师对峙,或杀、或贬了许多玉党,还有许多事,应该连我都不知道罢……而到了今春,便是逯恒、宁乐,还有太师。其实这些动作,我未必不知,我只是真的不愿相信,皇后的宝座、天下独一无二的尊贵,你都弃之敝履,处心积虑、卧薪尝胆,只为了一个死人!” 落薇漠然道:”不仅是为了他,有句话,我告诉过玉秋实,也不介意告诉你——我们所求的东西,你们不懂。” 宋澜置若罔闻,他闭上眼睛,乌黑睫毛一颤,居然落了一滴泪下来:“阿姐,为何你这样喜欢皇兄?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是皇兄的,怎么连他死了,还都是他的?” 他抓着落薇的手,按到自己的心口处:“你难道不知道,这里也是为你跳动的吗?从兰薰苑初见你那日开始,我一直都是这样卑微地、怯懦地爱慕着你,可是你的眼中,何曾装下过别人?” 落薇从来没见过他的眼泪,此时得见,心中却是一阵痛快,她毫不动容,冷冷地回问:“是吗,这就是你的爱,你吸血敲髓、戴着假面的爱?它和你一样卑鄙、丑陋,其实你何曾爱过别人,从头至尾,你都是身染毒液的水仙花,临水照镜,最爱的永远只有你自己罢了!” 宋澜彻底被她激怒,掐着脖颈把她拖到自己面前,二人额头抵着额头,宋澜深吸了一口气,勉力压抑了下来。 他知道落薇就是想看他失态的模样,他不会如她愿的。 于是他暧昧地吻过落薇的耳侧,故意温声道:“可惜啊,可惜纵然你心中有这么多不平,还是要虚与委蛇,甚至委身于我。这么算来,靖和二年末,我骗你喝下第一杯酒的时候,你已然知道真相了?那你还肯……” “陛下错了,那杯酒是我自己准备的,”落薇侧过头,避开他的亲吻,笑吟吟地道,“你对我疑心日甚,玉秋实又日日怂恿,倘若有一日你实在不能放心,先下手除了我可怎么好?子澜细想,是不是从我情愿接纳你后,你便失了先除我、再除玉的心思?” 宋澜一怔:“你是故意的?怎么,你……你不为他守贞了么?” “哈哈哈哈哈,守贞?”落薇在他手中笑得前仰后合,“这算什么东西!你方才不是问我有没有吗,我现在告诉你,我根本不介意,谈什么守贞?同旁人寻欢作乐,也算是一种放纵罢,只要不是他,是谁都是一样的。哦不对,你不一样,毕竟就算我闭着眼睛,努力将你想象成他,与你的每一次接触、每一个亲吻,都叫我恶心透顶,久久不能平复哪!” 宋澜被她彻底气昏了头,抽手便打了她一记耳光,落薇捂着脸往后倒去,见宋澜颤着手指她,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 “你是不是以为,除玉之后,你将我诓到这谷游山边,你的人就能在汴都城中借机谋逆?” 他甩掉了身侧的龙袍,站起身来,手指紧攥成拳,片刻之后却失心疯一般长笑起来:“你说了这一堆冠冕堂皇的话,其实你自己又好到了哪里去,这么多年养尊处优,你心中难道没有逐鹿之念?说什么为他报仇,都是幌子罢了,你想要的,是这个江山罢?” 他伸手将落薇抱起来,扔在一侧的榻上,烛火随着动作忽明忽暗,此时已熄了一半去。 “你觉得自己聪明,可论及此事,差我远矣,就算我不敢确信你的心思,难道我就不会防着你吗?”宋澜按着她的肩膀,扯断了她前襟的系带,“你如今是他们交口称赞的皇后,可你毕竟不是宋氏子弟,明日,你便能做玉秋实一般的窃国之人!” 落薇冷笑一声:“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宋澜正欲脱了她的外衫,却见烛火一晃,落薇不知什么时候拔了头顶上锋利的玫瑰金簪,恶狠狠地刺穿了他的右手。 如刀刃一般的簪尾抵在他的喉咙处,迫使他翻身从榻上摔了下去,在这样的时候,宋澜竟还忍住没有呼痛,他反手扭住她的手腕,将那只簪子夺了过去。 落薇毫不畏惧,挑衅道:“不然你现在就杀了我,瞧瞧明日你的江山还在不在?” “阿姐说笑了,朕怎么舍得?” 她既然敢放心摊牌,还不知留了什么样的后手。 宋澜死死压着自己的伤口,打量了那簪子几眼,不忘嘲讽一句:“你知道么,你手中的簪子,可染过你心心念念之人最后的血啊。” 落薇霎时想明白了那金簪上血色的来源,面色一白,宋澜挣扎起身,后退了两步:“好、好,你不愿相信自己输了,那我给你个机会,你就在这里等着,等着看你自己的下场。” 他跌跌撞撞地朝殿门处走去,闯入几近熄灭殆尽的蜡烛丛中,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回过头来,笑道:“忘了告诉你,皇兄当年遇刺之后,其实根本没有死,我为他寻了一个好去处,等你回宫,我就带你去那里住,你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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