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澜所思确实不错,常照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叶大人方从陛下这里离去,不知他是如何想的?” 宋澜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地笑道:“平年不必试探朕。” 常照作势下跪:“臣不敢。” “起来罢,”宋澜随意挥手,叹道,“亭宴之意,是要朕暂且按下此事,先了结了靖秋之谏后朝中的舆论风浪。朕听出来了,他虽为朕做了许多事,骨子里到底是叶氏将门出身的人,自幼读的是圣贤书,习的是忠君事,事君虽诚,终归是守成之人。” 他拈着手中的宣纸,端详道:“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1]——亭宴向朕献策,厚赏陆沆家人,照朝臣所言下诏责己、简朴行事,以励台谏之言、安天下之心。” 常照垂眸,忽然问了一句:“若皇后与太师仍在,怕也会给陛下这样的建议,臣却忽然想起一事,陛下自登基以来延续前代之风,厚待台谏,所为何来?” 宋澜看着他,笑着赞了一句:“知我者,平年也。” 他叹口气道:“先祖父年间厚待台官谏官,是为朝中宰执党争愈演愈烈,又逢削花变法,若无言官制衡,相权肆意、百官争权,不知会有何等局面。先帝厚待,是为以身作则、律己以教化天下。而朕……是因年岁尚小,并未亲政,若无台谏二院压制太师势力、皇后外戚,此二人若生异心,朝野必乱。” “可皇后与太师已经不在了。” 常照平静地接口道:“太师身死,清流拍手称快;皇后自逃,留病名于谷游山,短期内必不能再回权力中枢。此为天赐良机,逢靖秋之谏,陛下若能下定决心,必能成就一番霸业。” 宋澜感觉自己的手心出了一层汗水。 常照未曾抬头,只是继续道:“镂刻在青史简中的明君圣主,并非只有一条道路可走,王道、霸道,孰优孰劣?是非只在胜者的手中罢了。当年太师为何弃东宫而择陛下?北境蠢蠢欲动,十年、二十年,大胤风雨飘摇,却正是陛下建功立业、开疆拓土的好时机。君不闻青史之中尽杀戮,塞外于马背争天下,我朝安平太久,若君主不能以铁血手段治国,来日战火燃到汴都之下,谁来替天子守国门?” “依臣所见,靖秋之谏恰是良机,一时骂名又如何,陛下当以此机告知四海,你与先朝不同,如此,来日引兵出关,才能免文人聒噪、绝海内非议。” 宋澜缓缓转动着手中的墨玉扳指,冷冷地道:“此言死罪。” “陛下既能在猜出陆沆之事是臣怂恿之后仍加以重用,臣便不愿遮掩心中所想,”常照岿然不动,“若陛下不想听这番话,何必在叶大人方走之时便召臣来此?陛下既能想到在皇后失势之后擢臣以遏叶大人,臣便知陛下心思缜密,决计不会为了这一番话治臣死罪的。” 宋澜眼皮都没抬地吩咐道:“朱雀,出宫门后赏鸩赐死。” 有两人自殿外而入,一左一右地抓着常照的双臂,将他向殿门外拖去,常照分毫不乱,甚至扬声笑道:“天命在此,陛下有何可惧?” 待他身影消失之后,刘禧才躬身凑近,果不其然听见皇帝吩咐:“你去,赐他一杯水酒,若他面不改色地饮下,便将他带回来见朕。” 刘禧心领神会地退下,宋澜拎着自己誊抄的那首《假龙吟》走到空空荡荡的窗前,他盯着那句“莲花去国一千年”,嗤笑了一声。 “阿姐,你怎么不明白?”他自言自语地道,“万般挣扎又有何用,刺棠案之后,天命便在朕,不在你们所守之道了。” 秋风萧瑟,他转身,顺手将那首《假龙吟》搁在一侧的蜡烛上燃了。顷刻之间,纸墨便一同灰飞烟灭,消逝在窗前。 * 靖和年间的秋日便在一片愁云惨淡中过去了,宋澜敷衍地赏了些金银,却闲置了陆氏子侄及其门生,隐有不许再出仕之意。众人隐隐猜测到皇帝心思,虽多有不满,到底未敢忤逆。 于是陆沆的丧仪办得十分简陋,所见不过十数亲故好友,叶亭宴上堂去拜,将自己和落薇为他抄写的佛经赠予陆夫人,临别时却正巧遇见薛闻名上堂来拜。 薛陆不和已有十余年,众人见他到来,不免窃窃私语,薛闻名却不卑不亢地拜了三拜,寒暄几句便要离去。 一晃数年,故人逝去,薛闻名也已两鬓斑白,他曾是朝中风生水起的权臣,后投入太师门下,得势多年。一朝太师落败,他侥幸从狱中脱身,却落下一身毛病,自此鲜少出门。 谁能想到他会来拜谒这死生政敌? 薛闻名还记得叶亭宴从朱雀中救他脱身的恩情,同他言语了几句,颇有些感伤:“同陆大人因意气争执仿佛还是昨日之事,昔人陆续飘零,青春不复,回望一生之事,竟觉可笑。” 叶亭宴亦心情复杂:“一笑泯恩仇,不失为旷达之事。” 薛闻名却摇头:“恩仇?哪有恩仇?我与陆大人并无宿怨,意气之争,只因道不同。” “道不同,归处却是相同的,陆大人是君子,可惜他所奉之主早逝,天命不顾,哀哉痛哉。” 叶亭宴看着他佝偻背影,忽然发觉,他因薛陆之事同爹爹争执,原来也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 靖秋之谏就此不了了之,此案之后,皇帝突然一反常态,国朝不杀文臣,他便将于此有不满之人落贬四处。 天高路远,又兼凛冬,病死冻死之人不计其数,朝中一时噤若寒蝉。 落薇收了手中的邸报,苦笑道:“我想到他迟早会按捺不住,却不曾料到他会如此心急。” 叶亭宴伸手烤火,缓缓地道:“我已着人尽力照拂各位大人,终归是有力所不及之处。那日出陆老府邸时,我曾遇常照遥遥拜祭,思来想去,必是他的怂恿。” “元旦之前,四方来贺,外邦有使节进京,加之我已刻意蛰伏如此之久,城门守卫必然松懈,雪初查常照旧事,好似有些眉目,待她进京,便可知一二了。”落薇攥着他的手,道,“大朝会日,守卫空虚,太学亦有年祭,他如此心急,我们也不能再等了。” 叶亭宴反握住她的手,忽地问了一句:“你怕吗?” 落薇诚实地回答:“从前在深宫谋划时,还是怕的,如今已经不怕了。” 她顿了一顿,又道:“恢复身份一事有千重艰险,你怕吗?” 叶亭宴也摇头:“从前或有疑虑,如今却没有了。” 她没有问缘由,答案大抵是二人心知肚明的。 叶亭宴摩挲着她的脸,忽然道:“你当年计划一切,为何不曾想过,要自己登基称帝?” “只是好奇,绝非试探,再说……我只是忽然觉得,你为人君,也未尝不可。”还不等落薇言语,他便沉了语调,信誓旦旦地道,“如何,够不够坦诚?” 落薇抓着肩膀将他摁倒在柔软的长毛毯上,笑道:“无妨,你问便是了,我当然会坦诚答你——只是麻烦罢了。” “麻烦?” “是啊,”落薇认真地道,“想要寻人易容成你的模样,是因宋澜利用你死造了许多谎言,只要‘你’还活着,谎言便不攻自破,无需我费尽心力向全天下重述刺棠之案。同理,‘你’若活着,便是最能平息天下之议的人选,我若想登基,总会面临众多的诽谤、非议,天下对女子为君犹有惴惴,此为百余年来所积,如何能够一朝一夕改变?” 她懒洋洋地玩着他的头发,笑道:“不过,若是你登基之后,与我同册二圣,待你百年之后,我来接手,倒方便许多——所以你多多保重,千万不要死在我前头。” 叶亭宴伸手摩挲她的腰,温言道:“如此说来,我倒一定要死在你前头才好。” 落薇伸手去捂他的嘴,反而被他捉住手腕啄吻:“你自少时所习,无一不精,蛰伏内宫之中,尚能有如此作为,可惜被囿于世俗樊笼之中。有朝一日,若宇内澄清,不妨更变此事。” 她体内之毒究竟如何能解尚无定论,落薇知晓这是他的安慰,仍不免兴致勃勃地顺着畅想道:“好啊,我们在四境之内多开设些女子书学,我当年去许州仍要借着兄长身份……还有男女分列的校场,听闻你皇长兄的妻子便是边境的女将军,真想同她见一面。我们要做许多事情,可要长命百岁才好。” 叶亭宴端详着她的面容,脱口问道:“我时常在想,若你我相认之前,便因猜测和疑心互相残杀,如今该是何光景?” 落薇不回答,只是摇了摇头:“你不要怕,我们不可能走到那一步的。” 那一夜我握着那把杀人利刃,而你在十年前就握住了我的手。 那一日你掐着我的脖子动了杀心,最后还是只有一个哀怜的吻。 “因为你,便没有旁的光景。” 无论是千山万水还是地狱人间,当海棠花重开的时候,我们一定能在这个世界重逢。
第84章 银河倒泻(三) 靖和四年的除夕之夜,汴都城内已经开始为第二日的元旦佳节做最后的布置。 从前国朝最盛大的节日是上元佳节,上元节逢汴河大祭,又兼承明皇太子千秋,每一年都是举国同庆的大典。 但自靖和元年以来,上元节避讳先皇太子遇刺惨案,除却祭祀如旧,旁的盛典已然不复从前。 传言天子在兄长死去的日子十分伤怀,闻听城内礼炮声,易犯头风。 落薇在府中燃烛守岁,裹了大氅,冒风雪进了后园的竹林深处。 上元节不许燃礼炮,除夕夜的爆竹声却连绵不绝,震得周遭落雪簌簌。 她行至那块虚假的墓碑之前,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一拜。 神佛不理,诸道虚妄,她昨夜做梦,梦见天命之火落在皇城之中,在宋澜身后凝出真龙的模样。 周遭山呼海跪,连身后众人都生出退却意,而她身侧的叶亭宴面色沉稳,搭弓引箭,一箭射碎了夜空中的天命之火。 于是火光四散而落,在地面炸裂,如焰火坠地,一切与她梦中陷落的上元节一致,唯独不同的是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叶亭宴甚至没有变回宋泠的模样,只是握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地顺着长阶登天而去。她随着他行至最高处,回头去看,神州四境燃灯。 落薇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年少不知愁时,她的夜晚是香甜而踏实的;骤逢变故之后,夜梦中多是那一个上元夜各种各样的倒影,至多不过是她手持利刃游移于皇城之中,刺穿了宋澜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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