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梦的结尾意味不明——分明是一击毙命的姿态,可宋澜握着她的手,竟忽然睁开眼睛,露出一个诡异笑容。 鲜血烫得灼人,而她浑身冷汗地惊醒,不知道自己是输是赢。 好似是到了他的身边以后,一切朦胧才成为笃定——她少时就十分迷恋他的坚定,如今回到他的身边,失而复得的感觉在这件事上格外清晰。 昨夜叶亭宴揽着她,眼泪濡湿了枕榻。 他分明说过亲吻时不要再流泪,还是没有忍住。 他说若非重逢,恐怕一辈子都会陷入多疑的魔障当中,他时常做梦,梦见一个人坐在凄冷的廊下,去看阳光下摇曳的春花。 “从那年逃命回来后,我总觉得,我们一路,都在滑向糟朽,虽然拼命挣扎,想要春日消逝得再慢一些,可终究徒劳无功。我望向史书,胜利者站在刀尖之上向我招手,这条道芳香璀璨,血污被花瓣覆盖,尸体是它们的染料和养分。我拼命告诉自己,那些花原本就如此鲜红,可就是忘不了,我的每一步都立在人骨锈锈的无间,愈行,愈孤寒。” 这就是你我支离破碎、憔悴零落的道吗? 落薇在他手心描画,半晌,叶亭宴发觉,她画的是当年他送的那把短剑。 “阿棠,你有没有羡慕的人?” “我羡慕一些不世出的君子,羡慕朝堂上的纯臣,羡慕首阳山上采薇、死于山火的隐士。” “可他们是纯臣,你是人君。这人君之道如同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你要杀人、要自保,要为了自保……而杀人。” 落薇贴着他的手心:“我们不能一辈子活在父母编织的盛世梦想当中,这世道原本就是颠簸不安的……你握紧它罢,天子之剑,耀耀当如是。” 于是他被她安抚,睡了一个多年来不曾有过的好觉。 落薇抚摸着他的额发,心中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她回想起许州突发蝗灾的金色午后,哀嚎遍野,民众们站在路边,眼睁睁地看着乌云般的灾蝗席卷过即将丰收的田野,带走一年的希冀。 宋泠站在她的身侧,面上带着一种几近哀恸的悲悯,眼神却很冷。 众人不知他的身份,只见他年纪轻轻,又想起往年治蝗官员压榨赈灾款项、中饱私囊的恶举,纷纷恶语相向,而他只是揽着她,静默地走过喧嚷的山道。 她从前其实并不是一个那么坚定的人,落薇想。 没有人生下来就坚韧不拔,拥有玉石俱焚的坚忍心性,她在他身上汲取了太多太多,此时也不过是将他从前的坚定还给他罢了。 这些融入骨血的东西,在他们彼此的身体里生根发芽,长成了难分难舍的模样。 想到这里,落薇倏然回到除夕的夜晚,她仰起头来,看着竹林之上风雪的阴影,露出一个笑容,轻轻地道:“父亲、母亲,叔父、叔母,倘若你们天上有灵,就请保佑我和阿棠罢。” 她在原处虔诚地站了许久,回头才见不知何时归来的叶亭宴正倚在竹林边,静静地看着她。 沉默许久,他才开口,却只说了一句“雪下得好大”。 * 除夕夜宴之后,宋澜先去见了玉随云。 这几月以来,披芳阁守卫陡增,她禁足其中,每日最多不过围着园子转两圈,玉秋实久不进宫,就算猜,她也能猜得出发生了什么。 可宋澜每每探望之时,却不曾在她脸上瞧出半分不豫之色。 玉随云仍旧是从前的性子,抱怨菜色、抱怨天气,因为孕吐大骂仆从,爱摔东西。闲来无事,她在认真地翻古籍,说要为孩子起个小名儿,他来时,她还像从前一般,抱着他的胳膊撒娇。 她若是大骂发疯,宋澜便知她确实是个娇养的深闺女儿,深闺女儿的心性若落在孩子身上,岂非染污了皇室的血统?况且她心绪震荡,想来是养不好胎的,再舍不得,他也不能留她。 可玉随云与寻常并无二样,倒叫他高看了一分——无论是想明白了玉秋实死后她只能依靠皇帝的宠眷活命,还是等孩子长大之后再徐图后事,她如今的举动,实在是上佳之策。 宋澜乐得陪她演戏,反正他对她本就不怎么在意,等孩子降世之后,怎么处置,都要看他的心情,玉随云想要在深宫中培植势力以图后事,简直是痴人说梦。 瞧过之后,彦雨陪着他前往燃烛楼守岁。 彦雨原本是成慧太后身侧的宫人,在他身侧照料了几年,她比他大了五岁,功夫不错,少时也算对他有些恩情。 况且她的兄弟两个同她一般,功夫不错,有勇无谋,用这样的人做心腹,倒叫他放心得多。 彦雨低声对宋澜说了成慧太后的近况,宋澜听着与往常并无不同,便也敷衍地叮嘱了几句,彦雨觑着他的神色,忽而想起一事:“对了,臣妾在除夕之前布置大娘娘宫殿时,曾经发现了些奇怪的物件儿。” 宋澜兴致缺缺:“什么物件儿?” 彦雨想要得他的赞许,刻意说得天花乱坠:“是一枚十分短的箭头,不知是从何处来的,照理说大娘娘常年身处禁宫之内,不该见这样的东西,臣妾记得,那箭头上还镂刻了一个标识。” 她在他手心比划,但记得不清楚,比划了半天也没个具体的形状,宋澜知道她邀宠的小心思,便也失了耐心,挥手叫她退了下去:“朕一人去守岁便可,你去罢。” 彦雨有些失望地退下,想必是回去寻那个箭头去了。 燃烛楼常年燃烛,弥漫着蜡油的气味,守卫撤去以后,宋澜独自跪在殿中,守到几近天亮的时分。 他昏昏欲睡,想到今日还有大朝会,不免心中更烦,正欲起身,便闻一人急匆匆地奔了进来,口中惊恐道:“陛下,陛下——” 他扑到宋澜脚下,口齿不清地道:“昨日夜里,忽有一伙贼人兵发西京,将暂居于城中的长公主殿下挟走了,西京的守卫来报,说、说……” 只听了前半句,宋澜便倏然一怔:“说什么?” 侍从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说挟走公主的好似是驻北军队,半月之前,有十数驻北军借口侦查敌情入城,昨日更是以幽州军情为名大摇大摆地出了城门……除夕全城守岁,众人不防,才让他们如此顺利!” 宋澜怒道:“他竟敢谎报军情——” “陛下,”刘禧在一侧轻声唤他,期期艾艾地道,“今日晨起,在此人来见之前,便有军报递来,说幽州北境前日有敌袭,险些打到宛城边境。亏得燕少将军带兵,一夜退敌,捷报刚刚传回京来。” 燕琅根本没有回幽州,他带着那扮成杂役的十数兵士蛰伏在洛阳城中,就是为了等北境军情——只要有军情,他便可大摇大摆地叩开洛阳城门,将人带走。 北方用兵如今多是散兵游勇,一次一次的试探罢了,他救了人后,自洛阳千里奔袭平韶关,在军中露个面,再将捷报传回来,他便不仅不能治罪,还要恩赏! 怪不得宋瑶风这个诱饵引不出落薇现身,当初她以此作为交换的时候,便计划好了一切,等北境一有动静,便能即刻动手。 宋澜顷刻之间将这二人的谋划想得清清楚楚,不免觉得颅内一阵剧痛,他仰头向后倒去,刘禧连忙上前去将人接住,急声唤着太医。 宋澜仰头看着身后满殿的烛火和牌位,突然想起,陆沆此人,似乎是与宋泠有旧的。 倘若从谷游山失踪开始,朝中的一切都是落薇的谋划,逼他杀蝉、借碎玉之事引火台谏、四散《假龙吟》之后,燕琅终于等到了机会,救出宋瑶风——他手中已无人质,想必她便该动手了。 他扶着额头直起身来,不知为何,内心居然隐隐生了些兴奋之情——他从前便知落薇手段出色,不想她比他设想中更加缜密,这一重又一重的布置之后,她准备了什么样的后手对付他? 她又知不知道,除了宫中的焚香,他也有许多后手,等着与她、还有她身后已为鬼魂的宋泠决一死战? 刘禧忽然听见小皇帝十分愉悦地笑了两声,他的笑声回荡在清晨空荡荡的燃烛楼中,只有烛火飘忽,给予回复。 他忽然觉得浑身发冷——他跟随了宋澜这么多年,对四年前的大案多少也知晓几分,他的主子,染着骨肉至亲的鲜血,居然还能在这满堂先祖灵位之下笑出声来。 魂灵若有知,该作何想? 神佛若有感,会否降罚? 刘禧扶着宋澜起身,为他理好了天子冕旒,他身着这华美异常的鎏金怀龙红袍走出殿去。 远方大朝会的典仪已然备好,礼乐奏起宣平之章。
第85章 银河倒泻(四) 靖和五年元日,皇帝受朝贺于奉阳殿,殿上鸣鞭,宗室、群臣拜过皇太后,在奉阳前殿依次朝拜,宫悬撞蕤宾之钟。 朝后有司设食案,各地官员与四方使节入内献礼,余者则端坐案前。礼乐器皿,一时肃然,曲奏《乾安》,天子坐定。 随后皇帝举第一爵,《和安》声起,便算正式开宴了。 叶亭宴与常照同席,分着绯袍,举酒相对。 众人皆知此二人是如今朝上最为炙手可热的臣子,互为挟制,水火不容,但见二人如今情态,却不见分毫不睦之色,相谈甚欢。 常照与叶亭宴谈论的是那副《丹霄踏碎》。 “那日在后殿一见,甚觉才高,听陛下所言,此画虽是幽州名家所作,却是叶大人巧思,”常照以酒敬他,神色如常,“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那幅画,若非猜出陛下心底所想,照怕还不能这样快地得了宠信。” 叶亭宴眉毛一挑,很快地将这微妙神色掩藏了下去,却不料常照捕捉到了他一闪而过的诧异,追问道:“叶大人能献上这幅画,不会猜不到当年之事罢?” 叶亭宴敷衍道:“平年兄说笑了。” 常照却自顾自道:“亭宴到底是叶氏族人,受过先太子恩德,纵然陛下对你那幅图爱不释手,到底不敢交心,我却是不同的。” 他以袖掩面,凑近了他,飞快地说:“可亭宴不与我交心,怎知你我目的是不是相同?” 恰在此时,皇帝举第二爵,登歌奏《甘露》。 叶亭宴没有回答,两人随群臣升殿、受酒,随后归座进食。 常照平日为人木讷寡言,叶亭宴心知这是他的伪装,也知道他是洞察人心的高手,于是敛了面上所有神色,只问了一句:“平年兄以何说服了陆沆大人?” 常照一怔,似乎没有料到他会问出这句话来,他持着空了的酒盏坐回去,斟酌着道:“此事与我先前所言,有何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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