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周楚吟面色不佳,不等他开口,邱雪雨便抢话问:“落薇去了何处?” 周楚吟一口气缓过来,面色平和了不少:“今日夜宴,只需六品以上官员作陪,借此机会,她出外见人去了。” 他身后捧卷读书的裴郗愕然道:“她去见了苏时予?” 三人这才注意到房中还有一人,周雪初朝他摆了摆手,调侃道:“错之,你穿上官袍,竟也是一副正经模样。” 周楚吟将她的话略过,径自答道:“是。” 裴郗朝周雪初递了个眼神,随后继续道:“先前我告诉过公子,苏时予近日与常照交好,又得宋澜关切,纵有少时携从长成的情分,怕也不算安全。” 周楚吟道:“如今是丰乐楼最为喧闹之际,她既敢去,自然是有一番道理的。” 听到这里,周雪初插嘴道:“说起来,落薇和小燕托我查这位常大人,我倒是查出了些东西。” 周楚吟眉间一动:“你说。” 周雪初正色道:“籍册上说他原籍燕州,父亲做过燕州刺史,后家族没落,他带着奶娘来汴都读书,科举入仕后,在燕州置了一处宅子,将奶娘送了回去。” 柏森森道:“这是我查的消息。” 周雪初摇头:“这身份是假的。” 众人早有此猜想,只是不知内情,周雪初便解释道:“他户籍上的父亲是燕州刺史常暮,我们都以为常暮是落罪后,常家才没落的,其实不然——我亲自去了一趟燕州才晓得,当年常家是一夜之间被人屠了满门,只留下了常照和他的乳母二人。正是因此,他才算是家世清白,得以科举入仕。” 她喝了一口手边的茶,润润嗓子:“我听了这些旧闻便好奇,到底是谁屠了常家满门,又为何会放过这位少爷,难道不怕他长成复仇?我还特意去了他为那个乳母置的宅子,那里却早已人去楼空,那乳母恐怕连燕州都没回成,便已被人杀了。至此我才确信,常照这个身份定是假的,因为所有知晓他身份的人业已死去,如若不然,他何必下这样的毒手?” 柏森森有些紧张地问:“那他是谁?” 周雪初摇头:“燕州刺史与人打的交道太多,常暮为人粗浅,遍地结仇,一时倒真没有头绪。” 周楚吟点了点头,又问:“舒康如何?” 周雪初道:“洛阳城外见了一面,无事,我与雪雨为避来往州府盘查,走得慢了些,幸而汴都自年关来临前便有外夷使节往来。听闻自九月落薇自谷游山脱身以来,汴都城禁颇严,引得百姓不满,此番若非年节,还不知要封锁到什么时候去。” 周楚吟冷笑一声:“所以落薇写信叫你缓归,若是元日之前来,你能进得了城?” “原来如此,”周雪初没有呛他,只将邱雪雨推到了身前,“我好歹从北境将阿霏安安稳稳地带回来了,兄长便不能夸我一句?” 周楚吟抬头,颇为复杂地看了邱雪雨一眼,轻声道:“虽说靖秋之谏大损宋澜声名威信,但常照身份不明,朝中波诡云谲,众人陷于迷雾当中,就算落薇和灵晔,也是在赌。此举甚险,你不怕吗?” 邱雪雨却露出个笑容来:“我从宫中脱身,九死一生地留下这条命来,就是为了这一日。” 周雪初尚不知两人在说什么,但见旁人皆是扼腕叹息,不免握住了邱雪雨的手。 邱雪雨继续道:“如若害怕,我们又是为何要站在这里?” 前院传来官靴踏过融雪的声音,不知是落薇还是叶亭宴先行归来,呼啸的风只响了一声,便被沉重的府门彻底阻挡,打着旋儿消散了。 * 靖和五年元月十七日,汴都的清晨。 汴河之上雾气浓重,沿河之处还散布着昨日燃灯后余下的蜡油,绵延出一片红色。 大胤元日休假七日,上元前后再休七日,至十七日,恰好结束休沐。有起得早的商铺老板已然开张,但街道大还一片寂静。 算算时辰,早朝应该都未结束。 有姑娘自丰乐楼中出来,往汴河中倒了一盆被铅粉和胭脂染污的水,凛冬尚未结束,但这几日天暖,汴河薄冰化去,正是水流湍急的时候。 然而在这急促的水流当中,她还是听见了远方夹杂在风中的遥远鼓声。 咚,咚,咚。 她打了个激灵,直身远眺,只恨天色朦胧,还什么都看不清楚,可沿河上下,已有不少人被这鼓声惊醒,叽叽喳喳地聚集起来。 竟有人敲了登闻鼓? 胤初,鼓分设于明光门前、刑部正堂和御街尽处,以分使朝臣、百姓伸冤所用,随着法典更迭,胤律对于击鼓的要求越来越严苛,及德帝年间,已形成刑部开堂-御街击鼓-三堂分审的不成文规矩,借由登闻鼓伸冤的平民百姓越来越少,却有不少人因违逆击鼓条例被罚庭杖。 削花变法之后,击鼓的要求虽然仍旧严苛,但形同虚设,刑部的堂鼓被撤,御街尽处设了登闻鼓院,在明帝年间,百姓甚至连丢失财务、打架斗殴之类的小事,都敢叩鼓鸣冤。 风气延续了许多年,直至外事吃紧,击鼓之人才逐渐少了起来。刺棠案后,少帝摄政,朝堂不稳,真要算起来,这鼓竟是许多年都没有响过了。 此时有人敢击鼓,那必定是欲上达天听的大事急事。 想到此处之后,众人奔走相告,一时之间,御街竟突然变得热闹了起来,鼓院台阶有雪,只留了一串女子的鞋印。 众人这才看清,击鼓之人是个女子。 这女子虽然清瘦,抡鼓声却十分之重,鼓院外许久不设守卫,在她敲了有一炷香的功夫之后,才有侍卫带着两名御史服色的官员急急赶来。 有一位御史先开口道:“鼓前何人,因何事击鼓?你可知晓,倘若不是重案要案,面见天子之前,刑部和御史台便要先治一个扰民之罪。” 另一位御史拽了拽他的衣袖,小声急道:“陛下不是说先不必问这人来处,将人带到朝上再说么,小裴大人这是……” 那女子不卑不亢地转过身来,面朝着门前,缓缓跪了下来,她从袖口处取了一封状纸,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虽不大,但正好能使围观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民女邱氏,先御史中丞邱放之女,于天狩三年同南方士子刘拂梁有亲,后受刺棠案牵连,举家被斩,因为女眷,侥幸落入外州教坊,逃脱一命。今民女有证,刺棠案中刘、左、杨三人行刺,实属构陷,请面见天子,重审此案!”
第87章 银河倒泻(六) 此言一出,不等随行侍卫有何反应,鼓院前聚集的民众登时大惊,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刺棠案祸首不是早已伏诛了么,怎么如今……” “赵兄,我赶考时才赴汴都,虽有所听闻,但了解不多,不知当年是何情形?” “说不得,说不得,那般大案,牵连甚广,汴都当年风声鹤唳,最后才查出五王谋反。闹市口斩首便足足斩了半个月之久,听闻那段时日,连汴河水都是红的。” “承明皇太子颇受爱戴,自然是该严查的。” “既已这样定论,杀了这么多的人,朝廷怎会有错?况且今上仁爱,又与先太子感情甚笃,若非证据确凿,也杀不得那么多人。” “此言差矣,刘兄便没有听过前些日子的《假龙吟》么?皇家子弟,哪有心思单纯的人?” 说到这里人群便更加骚动,开口的几人不免压低了声音。 “今上尚未亲政时不过少年,如今甫一上位,先斩太师,后囚皇后,谁不私下感叹一句手段了得?至于杀蝉碎玉之事,虽十分微渺,但多少能看出些心性,要我说……” “‘莲花去国一千年’哪,若今上当真与先太子情真,又是谁造了金铜之案?这些事情当初不觉得如何,可与今日相论,倒值得思索一番。” 在嘈杂的议论声中,邱雪雨缓缓地站起身来,搁下了手中的鼓槌。 裴郗身侧的御史开口喝道:“休得胡言!你可知,顺嘴胡诌,必要落罪?先不论此中是真是假,登闻鼓叩响,便要先受拶刑!” 邱雪雨毫不畏惧:“若能面见天子,民女甘受此刑。” 她环顾一圈,平静地道:“御街鼓院原是上达天听之处,击鼓若要受刑,便是京都府尹的差事,此处闲置已久,想必是无刑具的,还要烦请大人将府尹请来,重启鼓院。民女受刑之后再告无妨,只是早朝将罢,若是如此,便要请圣天子多等些时辰了。” 裴郗顺势拽了拽身侧同僚的衣袖,低声道:“若再请了京都府尹,耽搁时辰,要陛下苦等不说,势必将此事闹得更大。原本陛下要我二人来,便是听听击鼓之人要状告何事,眼下此事已牵扯到国朝大案,哪里是你我能担得起的?要我说,咱们将此女带回朝中复命,甩手便是了!” 那位御史思索片刻,默许了他的说法,于是裴郗连忙开口:“击鼓虽有严苛刑罚,但本朝亦有律令,凡涉谋逆、宗亲,从三司过的大案,免刑不罚,请击鼓人随我二人入朝面见天子罢。” 邱雪雨敛目谢过,跟随着身侧的侍卫施施然出了鼓院,奔皇城而去,御街上的人群听说击鼓者是要为刺棠案祸首鸣冤,跟行数里,到明光门外一射之地才意犹未尽地停了脚步。 “这击鼓人若能拿出证据,朝廷会否承认四年前断错了案?” “我瞧不然,说不得,她连这皇城都出不来了。” “这话说得稀罕,刺棠是举国大案,哪有断错了的道理?” “若她手中真有证据,便要移交刑部和典刑寺一齐处置,哪里就出不得皇城了。” “这些大人物的事情,我们可置喙不得……等今日午间,便知这一告情形如何了,移案之后,怕还有得是热闹可看。” 等邱雪雨的身影消失在一重又一重的朱红宫墙之后,御街上的人群才逐渐散去,也有些文士打扮的便在附近寻茶楼小坐,欲就此事再论一番。 方才一直挤在人群中说话的一位年轻士子轻车熟路地走进了手边一座高耸的酒楼,酒楼尚未开张,他沿着空空荡荡地台阶走到最高处,向窗前看了许久的女子躬身行礼:“娘子。” 落薇笑吟吟地阖了手中的扇子:“你三言两语便挑动一群士子关注,做得极好。” 那人又谢了一声,转身告辞了。 落薇托着腮看向远处笼着一层朝雾的皇城,眉宇之间有些担忧,最终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 早朝之上骤闻鼓声,宋澜也十分诧异,他本以为不算大事,遣了两个末阶御史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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