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傅府。 傅长生好歹也算天子宠臣,因此,建明帝特意将京中原先傅家的宅子赏给了他。 平日傅长生不当值时,便会回这院子歇息。 “厂督,母妃托本王替她向你传句话,人已经替你安排好了。” 今日傅长生不当值,日上三竿才从榻上起来,在水榭里眯着眼假寐。 说话的是荣王姜晔,身上还穿着朝服,像是才结束朝会出来,见傅长生不语,他也不以为然,自顾自的又问道:“王氏是先皇后生产时的稳婆,厂督可以告诉本王,你与我母妃在谋算什么吗?” 傅长生眼皮都不抬,满脸泰然自若:“王爷只需做好自己的事,三殿下不日便要抵达宁州,你们的尾巴,藏好了吗? 姜晔眸色一沉,略带严肃道:“本王早已经放出陈安泰还滞留济州的消息,永安若为查明真相,不应该直往济州去吗?” 傅长生这才抬眼,似笑非笑的打量着姜晔:“有个小丫头跑了,现如今正在三殿下手里,咱家以为王爷早已得知,才要调走铁山上的人呢。” 姜晔垂下眼帘,他确实早就知道常飞霄的女儿跑了,却不知道人已经落到姜妁手里,本来一直在派人搜寻,为了以防万一才决定将人马转移,谁知道那丫头跟个狐狸似的,竟然出了宁州跑到绛州去了。 而且,这个消息他和姜曜严防死守,傅长生竟然还是知道了…… 这西厂番子当真是跟阴沟里的老鼠一般,无孔不入! 见彼此都已经心知肚明,姜晔也不装了,微微一笑,神情坦然:“厂督大可放心,即便事发,也不会牵连你的。” “王爷莫不是在说笑吧,”傅长生笑吟吟的说:“咱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王爷落了难,咱家又如何跑得掉。” 这是必然的,倘若姜晔一旦出事,头一个便是把傅长生拖下水,这两人,说是盟友,不如说各取所需,又各自拽着彼此的把柄,随时准备反咬一口。 在傅长生这儿套不到话,姜晔转身便进宫去寻贤妃。 等他到秋梧宫时,五皇子姜曜和四公主姜嫣正在那儿陪着贤妃说话。 “嫣儿,你嫂嫂近来新得了一套点翠头面,你去瞧瞧喜欢不喜欢,”姜晔进门先向贤妃请安,随后便对姜嫣说:“若是喜欢,便做你今年的生辰礼了。” 姜嫣面上却并不高兴,噘着嘴嘀咕:“每回有事儿便撵我走。” 贤妃笑着将她搂进怀里:“你皇兄让你去你便去吧,这些事儿你听了也不懂,总不会害了你的。” “你们总瞒着我,”姜嫣从贤妃怀里扭出来,一脸的不情愿,却还是顺从的站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对姜晔说:“只一副头面可不够,去年姜妁生辰,父皇送了她一整座鱼戏莲叶的翡翠摆件,我却只得了一副白玉耳铛,我也要翡翠摆件!” 姜晔面色一沉,还未开口,便听斜靠在湘妃榻上的姜曜懒洋洋的说:“皇兄又要说,她是你皇姐,不可直呼其名。” 姜嫣撇撇嘴,发出一声轻蔑的哼笑,也不附和姜曜,转身提着裙子“噔噔噔”的往外跑,临出门时,才规规矩矩的端起公主仪态。 等姜嫣的身影远去,姜晔才问贤妃:“傅长生寻那稳婆做什么?” 贤妃听他如此问,精致细长的柳眉微蹙,略带疑惑道:“总归是要拿先皇后做筏,对永安下手,我也问过他,他也只是笑一笑,说什么野心谁都有。” 疑惑了片刻,又像是自己找到了答案,唇角上挑,带着讽意道:“想来是她那张艳丽非凡的脸惹得祸,连阉人也耐不住心生绮思,想将她从云端上拉下来。” 贤妃会如此想并不意外,倒是在某些方面极其敏锐的姜晔和姜曜,飞快的交换了眼神。 姜晔神情阴鸷,微眯的眼中迸发出杀气:“永安不能留。” 姜曜也不过正经一瞬,又恢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笑吟吟道:“皇兄不怕得罪了傅厂督?” 他还记得,前些时候他不过是对姜妁试探了一番,傅长生便火急火燎的警告他们,要是姜妁真死在他们手上,难保傅长生不会发疯。 姜晔面上的表情已重归淡然,轻描淡写道:“那就让永安死在他自己人手里。” “这是怎么突然要……”贤妃不太理解,事情怎么就落到非杀姜妁不可的地步了。 虽然贤妃亦是不大喜欢那个张扬跋扈的永安,可奈何建明帝几乎将她捧在心尖上,与建明帝心尖上的人交好,总归是不会出错的。 所幸先皇后又死得早,因此,这么多年来,贤妃一直将姜妁捧着让着,倒不似对旁的几个皇子公主那般恨之入骨,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落到非杀她不可的局面。 “虽然永安是女子,但有前朝圣帝的例子在前,她自己又有心思,难保父皇不会有朝一日突然头脑昏聩,将皇位传给永安,”姜晔端着茶碗浅啜一口茶,接着说:“我们走到如今这一步,永安能否左右父皇意思的用处已经不大,杀了她,也省得夜长梦多。” 贤妃听了半天,震惊得无以复加,甚至有些语无伦次道:“你,你的意思是,有野心的,是,永安?” 两人都没有回答她,却是无声的默认了。 “怎么可能呢,她一个女子,”贤妃仍旧不敢置信。 “只要父皇愿意,一切皆有可能,”姜晔没说的是,哪怕建明帝不愿意,只要姜妁有这个心思,那她便是他登基路上最大的阻力,谁让她是个手握兵马的公主呢,因此,不管姜妁有野心与否,杀了她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贤妃的心里在尖叫,呐喊着不可能,建明帝不可能会将皇位传给姜妁。 但她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她知道,哪怕再不可置信,但建明帝确实有可能干得出这种事。 “想做便去做吧,那个稳婆,我会派人盯着的,你们若是不成,便从那稳婆下手,”贤妃道。 见贤妃已经明白过来,姜晔便起身请辞。 似一摊烂泥般瘫在榻上的姜曜也跟着站起身往外走。 姜晔本以为他要回庆阳殿,谁知姜曜竟跟着一路行至宫门,便忍不住问道:“你又要去何处游荡?” 姜曜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不过是出宫散散心,皇兄这也要管?” 姜晔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姜曜是要出去做什么,想起前几日收到的消息,无名火便蹭蹭往上冒:“你前些日子是不是戏弄了户部尚书的儿子?” 姜曜摩挲着光洁的下巴,不承认:“怎么会,一起饮酒作乐,怎么算得上戏弄?” 姜晔不听他狡辩,这个弟弟是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这些年来,都不知道为他收拾过多少烂摊子,否则,他这异于常人的喜好别说瞒着建明帝,就连贤妃都瞒不住。 “我警告你,这段时候最好给我安分点,不要出什么岔子,不然就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 放过狠话后,又任劳任怨的给姜曜想法子:“这个人你最好尽快将他处理掉,户部尚书李之武最是难缠,你别被他抓到把柄。” 说罢,便转身上轿子,往荣王府去。 反观姜曜这边,还是那副浑不在意的模样,显然半点不将姜晔的话放在心上,连个内侍也不带,径直往京中出了名的外室巷子走去。 * “看上去,宁州与绛州并没什么不同。” 说话的是姜妁,她由容涣打着帘子,伸头往外张望。 他们在路上已经走了约五六日,两日前便已经步入宁州地界,如今正从周边的县城往宁州城里进。 期间他们也曾偏离官道往别处走,寸草不生的黄土地和随处可见的尸首与绛州别无二致。 回到官道上后,便如同由地狱步入人间,除了土地枯黄,官道两边甚至有树木郁郁葱葱。 “还有多久能进城?”姜妁问道。 外头的杨昭扯着嗓子答道:“约莫还有一日的功夫。” 姜妁坐回身,一碗茶适时放在她面前的小几上。 容涣面上神情舒展,眉目含笑,整个人柔和得有些懒散,说话声也带着慵懒的语调:“裴大人送了信来,夫人可要瞧瞧?” 自离开绛州,容涣便夫人长夫人短的叫上了,对旁人却还是原先的称呼,不论姜妁强调多少遍私底下不必如此称呼,他仍旧我行我素死性不改。 说得多了,久而久之姜妁还习以为常,忘记纠正他这称呼。 比如此时,姜妁浑然不觉的点头,一边向他伸手,一边说:“吩咐他们就地休整吧,用过午饭再走。” 容涣眉峰一挑,唇边的笑意愈深,取来装在竹筒里的字条递给她。 姜妁将卷成细细一条的字条展开,才不过巴掌大,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起先,姜妁还没什么表情,甚至有闲心吐槽裴云渡罗里吧嗦,到最后,柳眉直接拧成一团,语气中带着疑惑的说了句:“好奇怪。” 容涣也不问,接过字条一目十行得看下去。 龙鳞卫可以日夜兼程,脚程便比姜妁他们快很多,早两日他们已经装作流民,四散开,分别进入了宁州城。 字条上说,裴云渡带着几个人,依照常冬羽指的大致线路已经摸到了铁山的所在,确实如她所说,整个铁山已经成为一座硕大的私兵营,粗略估计人数足有二三十万,而且似乎已有不少人被转移,留下来的也在收拾刀兵器械粮草,一副准备弃山而逃的模样。 为了不打草惊蛇,裴云渡并没有贸然出手。 除此之外,裴云渡在字条最后还提了一句,宁州城中似乎自发汇聚了不少的医生郎中,自成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简易医馆,收治了很多灾民。 她为钦差,出京赈灾,查明真相,足有两月余,私兵营的人能收到消息转移阵地并不奇怪,裴云渡最后提起的医馆,倒是引起了姜妁的注意。 “医馆?”姜妁喃喃的念了一句:“天灾,乱世,哪来这么多绝世大善人。” 她才刚说完,派出去探路的姜二回报:“三里之外有一处宅院,有不少人出入,看着都像是灾民,里头有几个郎中坐诊,还有药童熬药煮粥。” “去看看,”姜妁毫不犹豫的拍板决定。 容涣出声道:“夫人可要慎重些。” 姜妁的指尖在几案上轻叩,面上带着明媚的笑意:“你瞧,这像不像‘请君入瓮’四个大字,本宫若不去瞧瞧,岂不是浪费了这一番美意?” “容相可别忘了,咱们是投奔亲戚的商人,若是避开,才惹人奇怪。” 容涣略微颔首,眼眸中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纵容,起身吩咐杨昭用过午膳后,便启程。 他之所以放心姜妁如此大胆行事,倒不是多么信任身边的十五卫,而是他清楚,只要来的不是千军万马,他都能护姜妁周全。 姜妁用了半碗粳米粥,啃了几口鹿脯,便摆手不想在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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