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转眼又下起绵绵小雨,臧宓撑起伞,跟在刘镇身后约莫两丈的距离。人言可畏,她怕与他走在一起,被相熟的人撞见,来日街坊间便要传遍流言蜚语。刘镇察觉她有时并未跟上,每走一段,便会驻足等她片刻,再继续前行。 即便隔着一道伞,臧宓仍可察觉来往的行人远远都避开刘镇,他身边像是有一道生人勿近的屏障。旁人畏惧他,以往臧宓若看到他,必然也觉得此人可怕。 可眼下瞧着他孤零零一道背影,心中却不自禁生出一丝怜悯。 只是她有闲心去怜悯他,却不会有谁来怜悯她自己。越往前走,臧宓心中越发生出紧张情怯之感。怕父母怪责,怕兄长怨恨,怕昨夜之事早已在此传开,旁人认出她便要指指点点,背地里不知要怎样笑话她。 等到靠近崔娘子家的锦绣坊时,臧宓渐渐已经能识得周遭的店铺招牌。 臧宓叫住刘镇,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与他道别。 “我家就住在这条巷子里面……”臧宓并不敢让刘镇晓得自己家住何处,知人知面不知心,经历过这世间最黑暗的地狱,她心中那些天真如泥沙倾颓。他这时看着像个人,谁知内里会不会藏着一只厉鬼? 就像那李郡守,表面上道貌岸然,实则不过是衣冠禽兽罢了。 “你在此稍等片刻,等我回了家,遣人来与你送钱。” 臧宓将脸藏在伞下,盯着角落里斑驳的苔痕,并未去看刘镇的脸。言罢转身,当真往巷子里走。坊市之间的巷道曲折相连,不过是绕一小段路,又能回到繁华的主街上。 臧宓拐进另一条小巷时,回首去看,刘镇却已不在原地了。 原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他并不想晓得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甚至连她的衣裳钱,他也并未打算要。 臧宓望着空荡荡的巷口,心中也有些空落落的。未知的彷徨和焦虑牵扯着她并不坚韧的心脏,可家就近在眼前。臧宓没有再回主街,悄然绕到臧府后,叩响了家中的后门。 门敲了许久,终于有人来开。陈妈见着门外的臧宓,惊得嘴里塞得下一只鸡蛋,脸色未掩饰好,臧宓一见,便晓得她什么都知晓。 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下,预想中的哀戚绝望并未发生。臧宓心中十分平静,默然进了院子,收了伞放在门边的石臼中。 “徐家舅夫人来了,正在你母亲房中。” 陈妈回过神来,紧忙跟在臧宓身后,怕她贸然进了夫人的院子,又不晓得该不该去知会臧憬一声。 臧宓脚步一顿。徐家舅夫人便是她母亲徐氏的长嫂,徐闻的母亲。 “是为哥哥的事来吗?”臧宓忍着心尖的颤动,只觉得连呼吸都要凝滞。 臧钧的官司,臧憬求了许多人。只是她舅父为人刚直不阿,与李郡守素无私交。臧憬也没脸求到他面前去。 陈妈支支吾吾,并不敢觑臧宓的眼神:“这老奴哪得知?只是这个当口来,不是为钧哥,便是为你的婚事。你是不知道,如今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说你……嫁给个……” 陈妈吞吞吐吐,她今早出门买菜,遭了许多奚落,人人争相来与她搭话,实则不过想从她嘴里套出几句劲爆的内幕消息。许多话过于难听,并不适宜进臧宓的耳,她挑挑拣拣,想捡两句稍微温和些的,一时语迟,不知当如何形容传闻中的那位姑爷。 臧宓心中所有挣扎的希望片刻间沉寂了下去。昨夜的婚事虽然荒诞,却有锣鼓,有官府的文书,有李郡守的走狗推波助澜,想要悄无声息掩瞒过去,又怎可能呢? 徐闻的母亲此时登门,大抵也只为来与她退婚。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
第11章 、心病 臧宓回房中换过衣裳,简单梳洗过,到底往徐氏的院子里走去。 几个丫头被赶出来,躲在一处亭子里说闲。臧宓没往那头凑,转身从另一侧廊道外的杏树下穿过去。 低低的啜泣声从小轩窗下传出,尚未靠近,臧宓已听到徐氏的哭声。 “如今世风日下,倒也没从前那般讲究。贞婉有志节的女子愈发稀少,莫说平民,就连士族中离婚再嫁的也不在少数。李承勉任期将满,将来离了宜城,叫阿宓再与那家离绝改嫁,只要嫁得远些,外人又哪知这些旧事?” “这般盲婚哑嫁,岂能落得个好去处?我这心里如猫抓一般,阿宓与三郎原是那般天造地设的一对……” 听徐氏再提起徐闻,徐夫人打断道:“我今日来,你哥哥在家中发了好大脾气。你也晓得,他惯是个骨鲠的性子,一意要与臧家父子割袍断义。说钧哥儿枉顾伦常,臧憬纵容孽子,欲以美色贿赂上司……” 屋内,徐氏一阵疾咳,挣扎着爬起来,噗通一声,跪在徐夫人面前,泪流满面道:“怪我没将钧哥儿教好,可阿宓有今日之祸,又做错了什么?我只求嫂嫂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将来能给阿宓一个容身之所。便是做妾,让她跟着三郎,总好过远远打发了,往后再见不得她一面……” 徐氏这样哀求,姿态又放得极低,二人原是亲密的姑嫂,徐夫人萧氏原本恼她这时候还想攀扯徐闻,可纳妾不比娶妻,倒也拉不下脸说什么拒绝的话,只推说还要回家中问过丈夫的意思,再做定夺。 萧氏出门之时,臧宓就站在屋外廊檐下。春雨绵密,院子里的青砖被染成深浓的墨色,臧宓一身天青色曲裾,头发妆容仍如从前,透着一丝不苟的精致秀丽。 萧氏断断想不到今日能在此见到她,神色有片刻地凝滞,尔后诧然问她:“你不是……” 话脱口说了一半,却又顾忌臧宓难堪,脸色怪异地闭了嘴。 臧宓叠手屈膝,对萧氏行了一礼,态度恭谨:“徐夫人关怀,臧宓铭感五内。” 她仍如从前一般温婉端柔,可徐夫人却觉今日的臧宓与以往不大一样,至于哪里怪异,一时却又说不上来。 等马车驶出臧家,徐夫人才后知后觉想起,往日臧宓总笑晏晏称她一声舅母,今日叫的却是徐夫人。想起在屋中时所说“割袍断义”,想必被臧宓听见,又不甘做徐闻的妾室,所以故意拿话刺她。 可她也不仔细想想,她如今是个什么名声!便是徐家同意她嫁过来做妾,只怕也是委屈了三郎呢! 这头臧宓进屋之时,徐氏仍颓然跪坐在地上。天气寒凉,她折腾这一回,胸口越发憋闷,一口气喘不上来,咳得头昏脑涨。 臧宓忙上前去扶她。徐氏本以为是屋中哪个丫头,等转头发现是臧宓,顷刻间泪如雨下,捶着她肩头,不住怨道:“你爹是个蠢的,你也没长点脑子?由着他作践你……” 可思及臧钧,徐氏不由又酸了心肠,父母尚且束手无策,怪责臧宓又有什么意思?这世道如此,权势大过天,臧家父子仰人鼻息,自家送上把柄到人跟前,无怪人见色起意。 徐氏拉着臧宓的手在床边坐下,又宽慰她道:“你也不必太担心,你舅舅虽然严厉,但舅母通情达理。与三郎又是打小的情分,将来必能稳妥照顾你一辈子。” 臧宓垂下头,眼睛有些发酸。母亲为着她,竟在舅母跟前下跪求情。可这求来的情分何其卑微! 臧宓摇了摇母亲的手,瓮声道:“我不嫁,就留在家中陪着阿娘一辈子不好么?” 徐氏抚着她的头,眼角泛泪:“怀璧其罪,若你哥哥有个好歹,将来谁又能护着你?同族之中尚且有争产吃绝户的,我只怕你今朝回来,隔日那姓李的就又要登门来问罪……” 臧宓听她提起李承勉,身子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你舅母说他睚眦必报,心眼小得似针尖。”徐氏说着,愁眉紧锁,手下不自禁用了力,将臧宓的手腕抓得生疼,“我恨不得你即刻便能与三郎远走高飞……” 臧宓反手握住母亲的手,迟疑道:“表哥少年英才,只怕舅父并不愿他招惹上是非,得罪了李郡守,断送锦绣前程。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舅父素来明哲保身,哪里就是为了那些大义要与臧家割袍断义呢?” 徐氏一愣,瞠目要反驳臧宓,可张了张嘴,却又发觉她所说有些道理。心下不由悻悻,多了一桩心病。 只这份失落也不好在臧宓跟前表露,便转而隐晦地与她提起刘镇。 “那人为何竟愿意放你回来?娘听说他是个无恶不作的贱胚,专在下九流的地方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臧宓将手缩回袖子里,只含糊应道:“众口铄金,人言可畏。刘镇只是脾气强硬些,算不得十恶不赦之徒。” 徐氏将信将疑,还待要问,臧憬却使人来请臧宓。 徐氏正与臧憬怄气,昨日他被人抬回来,却并未许人将他抬进屋,只在书房歇着。此时听臧憬来请,恨声道:“你还认他这个爹作甚?窝囊至此!我只怕他一朝计策不行,又诓你再进火坑!” 可话虽如此,臧憬此番全为儿子委屈求全,而臧钧不日将上公堂,尚且不知落个怎样的下场。徐氏想起这一节,只觉心内煎熬,不禁又顾自垂泪。 其时臧憬却仍旧昏睡不醒,熬了一宿,面颊上的肉眼见消瘦下去,脸色蜡黄。却是臧钧因听说臧宓回来,借口父亲要见,将臧宓请到书房边的会客厅。 臧钧原本以为此间事了,连日来压在心头的巨石落地,可事到临头,臧宓却不中用,非但未解他之祸,反而是雪上加霜。原本他的事情早有眉目,可因李承勉意外瞧见臧宓,反而变卦,意欲对他施以严刑峻法。 臧钧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臧宓是他唯一救命的稻草。不论如何,他不可以去坐牢。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
第12章 、深明大义 臧钧愁眉紧锁,在屋中来回踱步,顾忌到臧宓经了昨儿那一遭,必然已经吓破了胆子,未必还肯愿意再为他赴汤蹈火。要令她就范,只能智取。 因此臧宓被请进门时,臧钧并未急迫地责怪她,反而赧颜向她赔罪,哭道:“当日我与同僚出城赏春,骑了半日马,有些口渴,路过一家农院时,见大门开着,里头有人在浣衣,便进去讨水……” 那浣衣的小娘子生得十分标致,只是家中清贫,连端来的水碗都有大有小,并不整齐。臧钧接到的碗甚至还豁了个口子。临走之时,臧钧将碗搁在院中简陋的石桌上,悄悄在碗底下藏了一角碎银子。 隔了旬日,臧钧休沐时往城南一间书店买书。那家店中的四连纸品相不错,卖得却比别家便宜,臧钧每回都要买上许多。 出来时正见隔壁药铺的伙计将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子赶出来。原是她手上没钱,却死赖着脸皮想要药铺赊给她两副药吃。 药铺并非善堂,若人人没钱都来讨药,这铺子怎开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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