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在赌。 老夫人也在赌,她觉得燕珝,绝不会永远沉寂在那个偏僻的南苑。果然,她赌对了。 燕珝回来了,季长川不仅有着幼年交好的情谊,还有着微末时鼎力相助的恩情。现今陛下登基,也算是有从龙之功。日后前途无忧,除非犯了谋逆的死罪,不然,季家日后只会扶摇直上。 老夫人看着他,万分满意。季长川的秉性她是知道的,从不沾花惹草,洁身自好,克己复礼,温润有加。 只是…… 她道:“你前阵子把随身的几个侍从都遣去了后院,不是管家事,便是送去了老宅。怎的,自幼伺候的,还能让你不顺心至此?” 季长川身边如今都是新调来的毛头小子,只怕伺候不好。 加上最近他甚少归家,虽说是忙,但从前何时不忙?也没忙成如今模样。 “是谁和祖母多嘴了,扰了祖母清净,”季长川喝了口茶,“这等小事也劳烦祖母问话。调走几个人而已,去外头帮着查查事。” “再者,人少也清净些,孙儿已经这般大了,不会照顾不好自己。” 季长川嗓音沉润,说得老夫人抬了抬眼。 “你倒是比从前,还成长些了,”老夫人感慨,“果真人就得服老,老身算是管不动你了……” “不会,孙儿愿被祖母管着。” 季长川起身,拱手行礼。 “孙儿还有事,就不陪祖母叙话了,恕孙儿不孝。” “去吧去吧。” 老夫人招手,让他自去。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忽然有些熟悉之感。 ……或许是和陛下待久了,说话做事,总有些陛下的影子。两人不愧是自小交好的挚友,如此这般,倒是愈发像了。 孙安跟在燕珝身后,脚步无声无息。 姿态谦卑,像个称职的太监。 地牢水深露重,进去便伸手不见五指,小太监提着灯为燕珝指着方向,燕珝沉着神色,缓步走到审讯室前。 透着门口的小窗,可以看见里头挂着的女子颓然的模样,满身狼狈血污,看着让人心惊。 但燕珝只是看着,没有半点波澜。 他听着里面女子疼痛的吸气声,不知又有什么刺痛到她,她哑着嗓子,仍然嚷道:“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陛下不会见你,”季长川的声音有些不留情面,“劝韩娘子还是早些将边防图的下落说出来,或许还能留个体面。” “陛下见不见我不是由你来说的,要听陛下的!”女子情状很是有些癫狂,看起来都快神志不清。 “我知晓……我知晓陛下如今最关心的事……哈哈哈,说不定他还会求着我说出来。” 韩文霁面容狰狞,“我知道一个秘密,你们都不知晓。” 季长川正想开口,便听燕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什么秘密。” 燕珝从阴影处走到这处光亮的地方,季长川让位,站去了他身后。长指微攥,呼吸都停滞了几分。 韩文霁显然也没料到燕珝会来,她只是报着最后的一丝希望,如果燕珝能来…… 季长川打断了她的狂喜,道:“韩娘子,早些交代罢。刑也受了,陛下如今也来了,再有什么秘密,也该说出来。” 没人能想到燕珝真的会来,季长川也没料到。 他垂眸,看着地上蔓延着不知多少人的血迹,腥臭得让人反胃。 而燕珝只是道:“你说,你知道朕最关心的事。还是一个秘密,”他轻笑,“什么秘密?” 韩文霁许久未看见他了,如今得见,他不仅还是从前印象中那副模样,更多了些帝王的威严之气,看得人心生憧憬。 她舔了舔干涩的唇,知道自己所知,绝对能换来巨大的利益。 韩文霁扬眉,道:“陛下可知,我口中这秘密,得多——让人震惊。” 她笑几声,“就连我知晓的时候,也觉得吓人,怎么……怎么会如此呢?” 她故意说得云里雾里,勾人好奇,却不想燕珝始终不动声色,没有半点变化。 负手立于她身前,眉眼之间甚至还有些厌烦疲倦之意。 厌烦? 韩文霁心头火气,她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像个臭虫一般被人关在地牢已有许久,可在被押送回京之前,她已然被黑骑卫各种刑□□番折腾了好久。 她始终不开口,可边防图一事天下可能也就她一人知晓了,没人能杀她。 杀了她,边防图便永远都会下落不明。 她就撑着这一口气,就算是痛得想死,也要活着回到京城。 她要见到燕珝。 边防图能让她活到现在,但她的秘密,说不定能让她活更久,甚至再往上爬。 她认了,明昭这样的字都能用在那个粗鄙不堪的蛮女身上,她现在不怀疑燕珝对李芸的痴情了。 她只想再给自己牟利,燕珝若知晓李芸还活着,哪里还会再看别人? 韩文霁动了动手指,道:“陛下不介意我喝口水吧?” “再怎么说,妾也是陛下的弟媳,”她嗓音干哑难听,“喝口水都不成么?” 燕珝颔首,季长川抬手,身后隐没在黑暗中的黑骑卫倒了水来,说不上温柔地给她灌下。 她咳了许久,喘过气来,便道:“陛下能给妾什么?这秘密,可不能白讲。” 燕珝看着她,半晌,皱眉道:“你想要什么?” 若是活,边防图就已经够保她的命了,她想要的必然更多,否则,也不会一直闹着要见她。 她只是这次叛军中最不重要的一环,韩家人早已被俘,燕玮也早已受刑只待日后行刑,若不是边防图,燕珝甚至想不起韩家还有这个人。 但一想起她,就会想起她从前嚣张得欺辱阿枝的模样。 燕珝升起一阵心烦,眉眼间的戾气骤然重了些:“也要看你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陛下放心,”韩文霁有些虚弱,但还是道:“这个秘密绝对够本。” “妾想要……” 她忽然开口,咧嘴一笑。 “妾想要陛下,收了妾,立妾为妃。” “不可能。” 燕珝拒绝地毫不留情面,不耐之意明显。 “不需要多高的位分,一夜之后,妾立刻告知陛下。” 季长川皱眉,“哪有你这样讲条件的。” 韩文霁又笑几声,“真的不成吗?” “你若如此,那看来秘密也没什么好知晓的,”燕珝轻吐几字,“你若如此这般,朕便走了。” “陛下好狠心!”她扬声,“幼年时,我们也是一同玩耍的伙伴,妾家中如今还有陛下亲手制成的宫灯,一切的一切,陛下就这样抛弃妾不管么!” 燕珝看着她骤然激动起来的模样,侧目看向季长川。 “什么宫灯?” “……” 季长川回忆一阵,总算是想起来了。 低声道:“陛下,您十四岁那年宫宴,三公主四公主在宫中办灯会,韩娘子的灯摔碎了一直哭,您觉得烦心……就随手将自己的灯塞给她了。” 燕珝挑眉,“还有这事?” 他回忆一瞬,“那灯也不是朕做的。” “是,”季长川道:“是付娘子,替咱们,还有彻知,安平侯世子一人做了一盏。一共五盏,气得半个月没理咱们。” 燕珝唇角带了点笑意,转头看向她,“所以,你就为了这样一盏宫灯,便念念不忘多年,以至于百般刁难朕的皇后?” “……皇后?”韩文霁眼中含泪,知道了这么多年来自己的心动,在他人眼中不过是个笑话,“陛下当初真的珍重李芸吗!是你先冷着她,我以为……我以为……” 她恨李芸。燕珝喜欢她,她便恨李芸夺走了他的心。燕珝冷着她时,她便恨李芸没有半点本事,还占着他侧妃的位置不放。 凭什么什么好事都是李芸的! 韩文霁闭眼,“罢了,总归陛下心中都是那个粗俗的蛮女,也就是如今死了好,死了,百姓就会渐渐忘了所谓明昭皇后,其实是个大字不识,粗鄙野蛮的女子!” “闭嘴!” 季长川斥道:“皇后名讳岂是你能说的,这般诋毁皇后,是嫌命太长了么!” 她看着季长川,“我跟陛下说话,有你的份吗,不过是陛下的一条狗,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燕珝冷着眼看她,“这条命,你留不住。若想死前不遭罪,就将边防图早些交出来,朕对你的秘密不感兴趣。” 他本就不想来。是孙安见他没日没夜地处理政务,怕他这样熬坏了身子,一声声劝着他起来走动休息。 燕珝心烦至极,听说此处叫嚣着要见他,事关他最感兴趣的事情。想到韩文霁当初万般针对她,说不定还真知晓些什么,便来了。 但如今看来,不过也是俗人,俗事。 他没了兴致,转身欲走,韩文霁见状,叫嚷道:“各退一步罢陛下——” 韩文霁泪水流了满面,她不过想看看燕珝的底线在何处,并非真想要燕珝收她。 她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如今她是罪臣之女,燕珝从前便看不上她,如今更不可能。 她此时退让一步,说不定燕珝还能满足她的心愿。 “求陛下保住妾母亲的性命,”她哀声道:“妾父兄都犯了谋逆死罪,妾知晓他们的命决计留不住,但妾的母亲无辜啊陛下,妾的命都可以不要,妾的母亲……” 她终于忍不住呜呜哭出声来,“妾认罪,妾从前欺辱皇后,都是妾的不是,莫要因妾和父兄迁怒到妾的阿娘,陛下——” 她声音凄厉,回响在地牢的水波中。 燕珝看她一瞬,道:“准了。” 韩文霁浑身瘫软,总算是松了口气。 她大口大口撷取着好容易得来的空气,定定心神。 “边防图,在……” “不,妾还是先说陛下最关心的秘密吧,”她勾起唇,“陛下不是钟情于李……不,明昭皇后么。” “陛下猜——” 季长川的手指一点点攥紧,骨节发出了啪嗒轻响,牙关咬紧,像一头亟待爆发的猎豹。 韩文霁道:“那日,妾被黑骑卫追赶着,心中好不害怕,雨那样大,陛下猜,妾在山中看见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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