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不好引人瞩目,季长川给了她银钱,让她在京中寻个住处,暂且住下。茯苓瘦了很多,比起自己,她更关心阿枝的安危。 季长川安慰她,娘子那样心善,可能是不忍心她吃苦,自己前往了何处。未曾看见尸骨,也算是个好消息,他也去寻了,若有消息,第一时间便会通知她。 茯苓点头,她也认识季大人许久,知道他言出必行,是极为可靠之人。 可娘子毕竟下落不明已久,她实在忍不住再次问道:“季大人,真的不需要去告知付娘子和段将军么?” 他们出逃,通关文牒便是通过付娘子,求得段将军给他们的。季长川给了她一份新的,如今用着,那份压箱底未用。 季长川摇头道:“付娘子你们也知,她一直同殿下亲近,若让她知晓娘娘下落不明,她一定会第一时间禀报陛下,哪怕自己有罪也不会隐瞒。” 茯苓点头,觉得他说的有理,但是……茯苓咬住唇,季大人不也同陛下亲近么,他也没告诉陛下呀。 她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如今能帮她的,也只有季长川了。 茯苓将季长川视作救命稻草,自然无有不从。 知晓陛下再京中查凉州人口,极有可能会查到她,她若真被查出来,只怕娘娘定会迎来陛下的滔天震怒,陛下的性子她也知晓,杀伐果断什么的…… 茯苓不敢想,拿了季长川的钱,认真道了谢。 季长川回去后,看着云烟一副热情高涨的模样,“六郎你可知晓,那灯还没我做的好看,竟然要五十文……” “人家不想卖给你,诓你呢,”季长川点点她,“日后还是少出门罢,陛下下了令,要严查凉州人士,不知是何原因,这阵子便先在家带着,莫要被人抓去审问了。” “竟然如此?”云烟瞪大了眼睛。 “不是听说因为先皇后便是凉州人士,所以陛下待凉州人极好的么?前些日子在京中,还看见不少凉州人行商呢,怎的现在……” “陛下旨意,岂是你我能揣测的,我也不过是为陛下做事,陛下让我做什么,我便只能听命。” 季长川看着云烟,“知晓你喜欢做这些东西,我也替你想过了,我认识些商队,南来北往的,你这是北方的绣法,南方人见得少。你的帕子通过商队的人带给南方闺秀,应当是受欢迎的。” “能这样?” 云烟也是头回听说,季长川点头,“是,我季家多少也有些人脉,你不必担心,这些帕子做好了,日后便交给我。赚到了钱,我便原原本本都放在家中,这日后便是我们共同过活的本钱,可好?” “可以!” 云烟想到自己也能赚钱,而且帕子卖给南方的闺秀,想着就让人开心,手上绣起来,“那你说,南方女子喜欢什么样的花色?我现在这样的能成吗?” 和季长川商量了一阵,她才道:“不过答应刘婶子陪她一同进京再看,只怕要……” “她的事你那日同我讲,我便安排了。” “季家高低也是大族,底下那样多商铺,不过是些酸菜,加之味道不错,怎会卖不出去。过几日便会有人上门同她谈,你且放心。” 季长川声音温和,毫不掩饰自己的关切。 云烟愣了愣,“这样可以吗?” 季家的商铺她不是没有想过,可是在京中看一圈,季家的酒楼都是想都不敢想的豪华奢侈,怎会要这样乡野之间的东西。 “味道好,自然会有人要,”季长川耐心道:“这点小事,你完全可以依赖夫君,不必忧心。” 夫君二字一出,让她的耳尖又有些发红。 云烟不敢告诉季长川,其实她最近是有些愿意亲近他的,她觉得自己之前对他多少有些疏离,愧疚之心和补偿心理一点点加深她的想法。她伤好了也许久,可季长川从未亲近过她,不是她想做那些事情,只是偶尔看着村里那些跑来跑去的孩子,她印象中总觉得自己许久以前,是想要一个孩子的。 甚至期盼那个孩子的到来。 云烟心里有点怪,明明季长川很喜欢自己,但是亲昵不足。看起来和她接触的时候多少还有些青涩,抚上她掌心的动作稍显生疏,她只当季长川忙于公务,疏于与她相处,是自己想得太多。 直到那日来了月事。 每月那些日子,六郎便会给她送上热乎乎的茶水和干净的帕子,可她心里总有些提不起劲,她记得,从前郎君都是躺在她身后,轻轻环绕着她,给她轻揉小腹的。 她有些疼,躺在床上惨白的唇色看着分外可怜。眼巴巴地看着季长川,说出了这番话。 季长川显然没想到有这一茬,面上带了些拘谨,脸侧不知为何泛上了红云,小心翼翼地脱了外衫,躺在她身后。 云烟疼得说不出话,也没什么感觉,还没感受到季长川温热的掌心,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她觉得自己简直是疼晕了过去。 但这并不影响她又一次,坠入深渊般的梦境。 …… 她逐渐熟悉了眼前的视角,这位名为王皇后的人,方饮尽了鸩酒。 不远处一个少年身形的男子被一群太监侍卫压着,旁人唤他“太子殿下”,他眸中墨玉眼睁睁看着鲜红的血液从唇角流出,顷刻间,墨玉便碎了。 随后,他受罚,被贬东宫。 云烟心里涩涩地难受,好像在刹那间明白了许许多多的事情,譬如他为何这样趴在榻上,没有一丝生气。 他也是不想活了。 也许真的是在某一瞬间心意相通,她能感觉到他内心所知。 今生的信念全部被磨灭。 原本以为在大秦只手遮天的王家竟然早被蛀空,华而不实,从内而外地瓦解,在皇权面前无力支撑。 从前以为绝不会有任何失败,从未见过任何狼狈模样的母后,竟然如同恶鬼般七窍流血,死相凄惨。同她生前永远雍容华贵的模样形成了极大反差。 原本以为还算是个明君的父皇,变成了杀人的恶魔,高高举起了他的斧头,砍向曾经弱小的自己。 心中坚守的君子之道全然崩盘,没有做过的错事被按在他的头上,只不过是为了打压他,折辱他,让他在他的父亲面前低下自己的头颅。 可他不认错,他不愿意,他还要替他的母后求情。 云烟亲眼看着他受罚,一道道鞭子重重地落在他的背脊,毫不留情,看得她心颤,仿佛自己也疼痛在身。 她在意他,泪水不由自主落下,她心疼他。 年轻的太子认为自己不会因为权欲这些东西屈服。 直到年轻的太子侧妃,那样张皇地入了东宫,自己掀开了自己的盖头。 云烟又恍惚起来。 她看着在那女子来前,一心求死的太子渐渐有了生机,眼中有了欲望,不止对钱权,还有对她。 亲眼看着他求生欲望涌起的开始,是在阴湿寒冷的东宫中,瘦小的侧妃一点点用不甚流利的汉话描述着她想吃的食物,没过一会儿,闭上眼轻嗅。 鼻尖耸动,好似真的闻到了一般。拍拍肚子,说,闻到了。 她看见他微不可察地笑了下。不是那种嘲讽的笑,毫无轻蔑,不屑之意。 是单纯地,笑了。 虽然短暂,很快便收了回去,但她看着他在这日之后,愿意喝药,不再抗拒她上药。 云烟刚为此感到高兴,便看见画面来到……南苑。 这是哪里,名字一瞬间涌入脑海,她却不知自己从何处听说。 他日日勤学苦练,笔耕不辍。 一方面是自己日积月累的习惯,另一面……则是给宫中看。 陛下废了太子后,看谁都觉得人想杀他。 在这个时候,他想到了他自小看到大,心性品格端正到无人可比的六子燕珝,在南苑仍克己复礼,和他那些一生病便忙着联系朝臣,怂恿着立太子的其他儿子们完全不同。 他特地挑了一日,上永兴寺看他。 他亲耳听到了燕珝因为他的病,在佛前祈祷。 他想,父子那有隔夜仇呢,况且,他也不喜他母后的,不是吗? 陛下知道王皇后待他严苛,要求很高,稍有不对便加以惩处。他实在不明白为何那日,明明很听自己话的乖儿子,为什么要给她求情。 仔细思索,那应当是给王家求情罢。 毕竟没了王家,他也就如同他当年一般,没有任何依赖仰仗。 多好啊,老子儿子一个样,这才叫父子。 老陛下很是感动,可当时未曾表现出来,还借机敲打了一番已是庶人的燕珝。可燕珝不卑不亢,看见他来,只是恭敬拜见陛下。 等到他病情再一次加重,燕珝被诏了回去。 云烟落下泪来。 她看见他一身傲骨被自己一节节敲碎,从前对这些嗤之以鼻的他如今跪在陛下榻前,祈求父亲的原谅。 她看着他再一次领了刑罚,这次与上次不同,上次伤的是身,这次,是他的心。 他会觉得耻辱吗,会觉得难受吗? 她在梦里都能感受到那样地寥落,寂寥。他该是如何伤神。 云烟知道自己这是在梦中,也知道自己醒来也许久会忘记,所以在梦中,她感受到自己很爱,很心疼这个人的时候,用尽全力也想要碰碰他的脸颊。 那个受刑之人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灼热的视线,直直地看过来。目光相接之时,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将她拉扯出来。 她感觉自己的腰很疼。 似乎被人死死掐着,面对面的。 男人铺天盖地带着血腥味的吻堵了上来,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分外明显,她忍不住闷哼一声,换来男人咬牙的声音。 “为何不乖乖待在南苑,为什么永远都学不乖……” “越不让你做什么你便偏要做什么……” 她好像明白,他寻了她很久。 刚受刑,恢复晋王之身的他冒着被陛下再度不喜的风险,来寻她。 …… 云烟喘不过气,泪水流了满面,她坐起来,果真是梦,还好是梦。 身后的季长川只是虚虚揽着她,见她这般,慌张道:“又梦到什么了?” 云烟愣了一下。 她梦到什么了? “……没什么,”云烟自己下床倒了杯水,看向他,“你可知,南苑是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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