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到处弥漫着霉味与血腥气,宋声那对好看的琵琶骨被铁链穿透,人被绑缚着不能动弹,一动便会牵动粉身碎骨的痛。 他不知被关起来多久了,只是双眼无神地看着前面,在永无宁日的地牢里等待自己咽下最后一口气,但可惜的是,这口气竟一直吊着。 “宋声。” 有人喊了他一声,在他思绪回笼的时候,那人对他说:“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死,一个是出去,你想选哪一个?” 宋声发不出声音,只能艰难地掀开眼皮,看着那人,在嘴里念叨这那一个字。 那人面无表情,倒是旁边的人笑了笑。 “你不想知道你妹妹的下落了吗?” 他声音好听,温和的笑意里却藏匿着无尽的冷意。 宋声豁然抬眸,经受了多年牢狱之灾刑罚之苦的孱弱肉身,竟好像多了几分力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时时刻刻不能忘记殷篱的纸鸢,不能忘记他对她的承诺,不能忘记他甘愿为她赴死时,她绝望不舍的泪眼。 倘若能看一看她的话…… “她还活着……”宋声问。 “活着。” 宋声溢出一口气,好像放心了似的,那人却又开口:“你知道与你分开之后,她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吗?” 宋声一顿,李鸷满意地笑了笑。 “你千叮咛万嘱咐的奶娘,在一座破庙里把她扔了,冬天冷,她衣不蔽体,被破庙的野乞儿欺负,几乎丧命,这样撑了几年,才被好心人捡走。” 宋声瞪圆了眼眸,瞬间变得猩红,多年来养成的处变不惊的性子,在这一刻尽数崩溃,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李鸷,想要在他眼里找寻出一丝欺瞒和捉弄,但都没有。 他明明,明明求了奶娘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她。 当年义无反顾地回头,就是为了给她拼出一条活路,可这样的生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他天真娇蛮、单纯善良的阿篱妹妹怎么能受得起这种苦? “她在哪?”安静的地牢之中,宋声发出压抑的低吼。 但李鸷只是淡笑着:“你要找到她吗?” 宋声无比清楚自己的答案,他要找到她,找到他的阿篱妹妹,给她弥补,护佑她今后的路,于是他对李鸷点了头。 被蒙着黑布,从地牢中抬出的时候,他不知自己去往哪,直到疼痛加深,不由分说的刀刃割断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根本时,他才知道李鸷所说的“出去”到底是什么意思。 所谓摧毁一个人,无非是消磨他的意志,打碎他的脊骨,碾碎他的尊严,削断他的臂膀,拿住他的软肋,才会得到一个残缺不全的,真正的行尸走肉。 从李鸷抓了他却没杀了他那天开始,他就该知道这个结局了。 但宋声不肯服输。 意志消磨干净,便重新树立,脊骨尽碎,便涅槃重生,尊严尽毁,便抛弃尊严,臂膀尽断,便独自前行。 唯有软肋无法摒弃。 宋声行过重重宫殿,越过舂湖,宫闱的东北角里,坐落着孤立无援的锁晴楼,他去到门边时,听到里面传来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门口的宫人认得宋声,乖乖行礼。 宋声旁若无人地走进去,颀长的身形有苍竹矫劲之风,无人看出他脚底的颤抖。行过宫门,直达寝殿,宽广冷寂的大殿内,地上的碎片狼藉不堪,而床上的人,背对着他,消瘦的背影让宋声心头震颤。 那视线是慢慢放上去的,带着点陌生和恐惧,十三年未见了,他们都变得不一样,他甚至认不出眼前的到底是不是当初的那个殷篱。 可是宋声还是向前走去。 “宋掌司。”梅意看到遥远有个长身落拓的人走过来,急忙站起身,她仓惶地看了看床上的殷篱,下意识喊出那个称谓。 宋声在床边站住,发现床上的人没有反应。 所有的人都不可信任,宋声也不可相信任何人。 于是他找到自己的声音,用近乎冷漠的声线挑动那人的神经。 “陛下要我代为传话。” 床上之人的肩膀终于动了动。 宋声继续说:“娘娘若今日不吃,明日看到的就是阿蛮的尸体,明日不吃,后日看到的就是金槛的尸体,总有一天会杀得完的。” 他几乎将李鸷的每一个音调都模仿得很像,惟妙惟肖,冰寒彻骨,如一根看不见摸不着的刺,狠狠扎进殷篱的心脏。 她豁地从床上坐起,冲宋声大吼:“你给我滚出去!” 来不及听清殷篱骂了他什么,宋声只是克制而又贪婪地辨别着殷篱的五官和样貌,其实也不用太仔细,她与姑母长得那般像,就仿佛在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宋声滚动喉咙,忽地垂下了眼。 “娘娘,还是吃下东西吧。” 不要饿着。 “不要惹陛下生气。” 他会伤害你。 “别拿人命做赌。” 先活下去。 “叮——” 宋声话音刚落,就听到背后炸开一声碎响,而后才感觉到脸侧传来火辣辣的疼,温热的液体顺着下颔滴落,他伸手蹭了一下,入眼是刺目的红。 “你也是他的狗。”他听到殷篱恨声对他说。 殷篱扔完了碎瓷片,划伤了他的脸,说完了骂他的话,等待一场狂风暴雨的降临,可她却只看到那个人躬着身,一动不动地矗立在那里,全身散发出来的冷寂让人莫名一寒。 下一刻,宋声点了下头,仍是垂着眼:“是,微臣是陛下的狗,娘娘可否把粥喝了?” 殷篱微顿,猝不及防地看着他,说不清什么感觉,她只是觉得他好像没有那般可恶,即便他承认了,脊背也躬着,全身却无一处不充斥着坚韧与辩驳,干净,又有力量。 他在哄她。 殷篱鼻头一酸,其实已不打算作践自己了,她想了整整三日,阿蛮和金槛下落不明,她不能枉顾她们的生死而任性,她起码要见到她们安然无恙才好。 她坐直了身子,看了一眼梅意手中端着的粥,梅意见状,急忙坐过去要喂她,安静的寝殿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吸吮声,殷篱慢慢吃着,把所有的恼恨、无助、屈辱和绝望跟着怨气一起咽下。 她很快吃完了一碗粥,梅意欣喜不已:“娘娘还要吗?” 殷篱点了点头。 梅意急忙起身出去,殿里很快只剩下两个人,殷篱看到那人还不走,脸上的血一半已经凝固,看到那道狰狞的伤口,她才知道自己下手有多重。 无非是为他传话的下人罢了,又能有多少自己的意志? 殷篱心中喟叹一声,张开口:“你……去看一看伤吧……” 宋声一顿,袖中的手缓缓攥紧,忍了许久,却在那一刻快要支撑不下去,他宁愿她嚣张跋扈自私狠毒,宁愿她伴恶而生永不知天真无邪,却为什么遭受了那么多苦难和折磨仍然心怀善意? 她不该这样才是。 宋声的肩膀在微颤,但他极力控制,殷篱见他不说话,心里也有些后怕:“是很疼吗?” “不!”在他受不住那一声声关切的前一刻,宋声矢口否认,打断了她的话,“微臣无碍,娘娘不必介怀。” 殷篱看不着他的表情,只是感觉他在忍耐着什么,李鸷身边的人,竟然也存有良心。 她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宋声的心跟着提起,恐慌无限放大,却又有一个声音催促着他快些与她相认。 倘若知道了他是谁,她会生气吗?会怪他吗?会误会他为虎作伥,还是会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知道了他的过往,她会嫌弃他吗?抑或会心疼他吗?还会不会像从前一样,亲昵地喊他“哥”,求他带着她去放纸鸢? 宋声跟着纠结起来,大脑一顿混沌,他又往下压了压身,几乎将脸从袖子中埋藏起来,清声道:“微臣宋声,见过娘娘。” 他等着殷篱的审判。 可他只听到一声惊疑。 “宋声?” 是个陌生的名字,她有些遗憾:“我不认得。”
第二十六章 妒 “我不认得。” 殷篱语气中暗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叹, 就好像错失了什么似的,原本她还觉得眼前人有几分莫名的熟悉,让她不自觉地便想要相信。 可惜不是她认识的人。 宋声抬头看向她,一时间摒弃了沉稳, 他看到殷篱脸上的神情不似假装, 压下眼眸的时候强迫自己冷静。 如果说十三年过去让两人样貌大变, 殷篱没有认出他来尚且说得过去,可在他道出姓名之后她仍说不知道,答案显而易见,殷篱忘了他。 也不仅仅是忘了他, 甚至可能忘记了所有的事,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这么一来所有他怀疑的细节都能说通, 殷篱根本不记得自己是谁, 所以才会入了后宫成为娘娘,否则以殷家与李鸷之间的深仇大恨, 殷篱不可能只是这样一种态度。 她对皇上, 怨更多,恨也是由爱而生。 梅意端着热粥进来了,宋声极快地收起思绪。 或许这样更好。 梅意走到床前,小心翼翼地将热粥热气吹散, 喂着殷篱:“小心烫。” 殷篱余光瞥着宋声, 不知他为何还不走, 但也没有那么讨厌他继续呆在这,又喝下一碗热粥,殷篱胃里舒服些许, 她看着始终躬身站立的宋声, 手帕拭了拭唇。 “你是常常跟在陛下身边吗?” 宋声应道:“回娘娘的话, 是。” 殷篱轻轻呼吸,良久之后才道:“我如何能见到他?” 这句话让宋声多少有些意外,他抬了抬眼,看到殷篱眼中的试探,收回视线,他揣摩着殷篱的心思,回道:“陛下想念娘娘时,自然会来见娘娘。” “倘若他再也想不起来我了呢?”殷篱话有些急,脱口而出,后宫里妃嫔那么多,她还记得选秀那日的场面,就算排队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可是她要见到阿蛮和金槛。 她得尽快想办法把她们带到眼前。 “娘娘稍安勿躁,陛下如果不记挂娘娘,今日也不会让微臣过来。”宋声浅浅皱着眉,看着眼前的地面,“娘娘只需等待便可。” 殷篱看着宋声,总觉得他在提醒她什么。 想起李鸷让宋声捎过来的话,话里话外用阿蛮和金槛威胁她,倘若李鸷对再她没有兴致,阿蛮和金槛的存在也没有了意义,那两人一日被李鸷当作控制她的筹码,就绝不会将她弃之一旁。 他总要来看看威胁的效果怎么样。 殷篱似是想通了其中关隘,她抬眸看向宋声,终于问出心中疑惑:“你怎么还不走?” 细软的嗓音让宋声一下想到了从前,那语气和神态,不管记忆在不在,不管过了多少年,好像都刻在了骨子里,不曾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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