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没有见过父亲那样笑,他是小孩子,在幼弟出世以前,他又是家里最小的小公子,父亲对他的笑总是宽容慈爱的,也从来没有见过母亲那样笑,母亲铁了心要做严母,笑的时候虽然多,却都是端着的,那样的笑里放肆,没有半分克制,隐含了太多君闲那时看不懂的东西。 直到方才看见池青道的笑,池青道时常对着他笑,笑容干净纯粹,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将军,又被封为了异姓王,送给君闲的笑容却不会沾染任何杂质,唯一能叫君闲看见的只有一颗真心。 被真心相待的人总是那么笑,毫无芥蒂,也不必顾忌,只是想笑给你看,只是因为和你在一起开心,所以我笑。 不敷衍,不勉强,热烈真诚。 “是不是这样笑?”池青道用手扯着嘴角,将原先的笑容扩大,夸张地笑了起来,逗得君闲乐不可支,根本停不下来。 “才不是。” 君闲矢口否认,池青道却一直往他眼前凑,袖子里的萤火虫也都飞走了,两人追追闹闹地进了洞里。 洞里还有好些枯草,池青道将它们都铺到一起,勉强算个能睡觉之处,其实他们早先赶路之时,常常是在树下和衣而眠,池青道拿毯子裹紧了他,又再紧紧抱住他,眼下已经比赶路时好多了。 池青道让君闲靠过来,她一手撑着,一手横放着,让君闲枕在她的手臂上,洞里只有火光,洞顶只有黑压压的岩石,君闲实在没什么可看的,终于将他那无所适从的目光放到了身侧的池青道身上。 他伸手去捧池青道的脸,他明明身上还盖着池青道的衣服,但手还是一片冰凉,池青道乖巧地让他捧着,嘴里还在没皮没臊地逗他:“怎么,要亲我啊?” 一向都是她主动去亲君闲,君闲主动来亲她的次数屈指可数。 君闲才不理她,他仍旧捧着池青道的脸,像捧着上好的珠宝那样捧着,忽然虔诚地吻在了池青道的鼻尖上。 他想要亲池青道,所以主动去亲,抬头去亲,以不顾一切地虔诚去亲她。 池青道摩挲着他的掌心,显然也感受到君闲在这一吻中加注的情意,她本来靠在岩壁上用手撑着,此时滑了下去,和君闲面对面,她也亲了君闲一下,同样是虔诚的、犹如蜻蜓点水一般,如果她乐意,她还能亲君闲好多下,但她只是搂住君闲的腰,山洞里静的只有木柴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她将头埋在君闲的脖颈之间,柔声道:“睡吧。” 一觉睡到天亮,昨晚上的那堆火依旧烧着,洞中已经没有池青道的身影,想来是池青道怕他着凉,醒过来之后又添了许多木柴,他将衣服整理好,手里抱着池青道的那件外衣,走到洞口,发现池青道正借着日光在看手中摊开的羊皮,昨天石兰奶奶交给她的那一张。 他将外衣披到池青道身上,掀起衣摆在她旁边坐下,羊皮不大,大概只有池青道的两个巴掌大,池青道只需要一只手掌就能将羊皮完全展开,毕竟是羊皮,比宣纸更容易保存,三十多年过去了,字迹依旧清晰可见,一笔一画都还能窥见当初那人的执念。 地图画得很详细,山坡河流树林无一不有,石兰奶奶说这是她族姐撑着最后一口气画的,回光返照之下,只想把家的方向描绘得清楚一点,再清楚一点,好让妹妹循着踪迹,让她回到故乡。 君闲揉揉眼睛再继续去看,左上角写着什么,好像是一句苗语,君闲接过池青道递给他的果子,嘴比脑袋反应还快:“依云,有所依靠的依,云霞满天的云。” 池青道有几分错愕地看向君闲,问道:“你会苗语?” “不多。”君闲嘿嘿一笑,咬了手中的果子一口,酸甜可口。 幼年时,常有几位鸿胪寺的大人会到君府,与母亲讨论一些事情,他要听,母亲多半是不让的,有时候母亲实在搪塞不过去了,就告诉君闲,这几位大人管理的都是很重要的事情,用的语言也跟他们平常说的和写的话不一样,君闲气不过,就问母亲是什么话,母亲大概是随口胡诌的,苗话。 君闲硬是自己偷偷地学了不少苗话,直到能够用苗话写出来一封语义通顺的信之后,他才拿着信去找母亲,母亲早把这件事情忘了,看着他的信啼笑皆非,君家小公子天资聪颖,也多半是那个时候传出去的。 他那时还是君府的小公子,锦衣玉食,父母疼爱,府里的人都哄着他宠着他,他也自有少年意气,无论什么东西总要一追到底,对自己在乎的东西近乎偏执,后来就没有这份勇气了。 而今日,那脱口而出的苗语又激荡起他胸中沉浮已久的少年意气,他不像任何人,也不会有任何人会是他,他独有他的骄傲和执着。 “我们家王夫就是懂得多。”池青道真心赞赏他,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总有一天,这颗明珠会再次发出让世人都惊叹的光芒。 在为明珠拂尘颇为骄傲的心情里,池青道想起君闲曾经说过的那两句话,也就是行夜有意留给他们的那两句话。 关东关西闻天下,韶光淑气尽云山。 当日君闲推断云山会是关东闻氏的藏匿之地,现今“依云”二字映入她的眼帘,不止有云还有依,池青道怀疑这其中必然会有些关联。 而且,她的目光停在那句苗语上,石兰奶奶的族姐为什么要写下来依云这两个字,她当时已经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按道理来说不会白费力气,只可能写临河寨,她的故里。 可她却在左上角写了两个毫不相关的字——依云。 临走前,她又问过石兰奶奶,有没有听说过带“一”字的寨名,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石兰奶奶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回答说没有。 那这样只会有一个可能性——族姐的故里既是临河寨,也是依云寨,在石兰奶奶迁走的这几十年里,临河寨改了寨名。 只要顺着这个羊皮找到依云寨,也许就能找到关东闻氏,那么关东闻氏想要做的一切,自然大白于天下。 池青道想到的,君闲也想到了,不过他又想起来一件事情,他当时偶然发现行夜藏在那十五封信中的玄机,却没有深究行夜做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行夜只不过是安南出众的一个杀手,他即使是得到关东闻氏的信要他杀池青道,他们之间也不过是交易,那行夜缘何知道这么多东西,而且,给一个杀手写信,远用不了十四封信,也用不上什么秘法来隐藏信背后的图案,甚至可以不用这样特殊的信纸。 行夜知道找他杀人的就是消失了将近三十多年的关东闻氏,也知道关东闻氏藏匿在什么地方,这远不是一个杀手该知道的事情。 相反地,真正出色的杀手,知道的雇主的事情越少,就越安全,行夜知道如此多的事情,甚至包括关东闻氏不为天下知的秘闻,关东闻氏居然还留着他,而且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写信,要他尽快动手杀池青道。 关东关西闻天下是否别有深意,这些都是值得去考虑的,君闲将这些担忧告诉给池青道,池青道点点头:“回去之后我会让安一给不秋草传信,让不秋草再查行夜。” 池青道此行来西南,带的人并不多,人多容易惹人注目,也不利于赶路。 她仍然将不秋草留在了安南,王府之中,除了池青道之外,就是不秋草最熟悉安南的事务,有他坐镇安南,池青道才能放心,他也能将池青道离开安南的消息拖得更久,闻端星越远知道,他们就越安全。 池青道和君闲都以为顺着这条河一直往上走,就能回到西南军中,但西南地势多变,河流的走势也千变万化,也许池青道和君闲被湍急的河水冲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改变了方向,进入了大河分出去的一条小河。 聪明一世杀伐果断从来没栽过的安南王也不得不承认,她跟君闲在这大山里,迷了方向,不止迷了方向,还晕头转向。 池青道退而求其次,先不谈回西南军中,只要先从这片树林走出去就行。 西南军中有安一,殷白也醒了过来,所以她倒是不担心她失踪会引起混乱,而今她和君闲在密林之中,吃住饮水都不成问题,唯一可能担忧的就是猛兽,但她武功上乘,剑也还在她手里,也不算问题。 池青道那颗焦躁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回头去看,君闲脸上汗津津的,池青道拉着他到了河边的一块石头上面休息。 她怀中揣着手帕,她把那手帕打湿,轻柔地为君闲擦着他脸上的汗,这一路走过来崎岖不平,往往要翻越树木裸露在外的根茎,还要爬过好些石头,池青道又心里装着事情,走得快了些,亏得她发现了。 “怎么不说话啊?”池青道一边擦汗一边问君闲,“你吱一声我不就停下了吗?” 君闲笑了笑,接过池青道手中的手帕,自己擦了起来,“不是跟着你赶了几天的路吗,以为自己跟的上,又怕打扰到你想事情。” 现下他算是知道了前几天赶路,池青道有多顾忌他。 池青道不需要隐忍,她想要一个随时随地都能把什么事情都告诉她的王夫,她要的也不是隐忍付出的爱,她要他们互相理解,互相成全,她拍拍君闲的后脖颈,将这些都告诉了他。 君闲也不是不知道,可他总是忍不住,忍不住因为池青道的艰难,想要为她的大计添一份心力。 君闲忽然伏在池青道的肩膀上,小声道:“有人。” 池青道当即把君闲和她自己都压低,转而滑到了石头里侧去,池青道这才抬头看向外面,宽阔的河面上出现一只孤零零的小船,划船的人戴着斗笠,看衣服打扮好像是个苗族人,她看着前方,一心一意划着她的船,应该是没有注意到君闲和池青道。 虽然不知道这条河延伸进去多少里,但有一点显而易见,这条河是往树林深处走的,要是池青道跟上这个苗人,只会离外界越来越远,身边还有君闲,密林里面情况不明,池青道不打算冒这个险。 牵着君闲转身欲离开,君闲却拽住了她,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苗人,对池青道耳语道::“那个人的刀,好像跟蝉山上的那些人是一样的。” 池青道顺着君闲的目光看过去,刀就别在那人腰间,看样式应该与蝉山上的那些人一样,不止是蝉山上的人,还有在那条小路上截杀池青道和君闲的人。 他们来者不善,搞不好这个苗人要去的就是他们的大本营,她单枪匹马,岂不是送死。 既然是这样,那池青道就绝不可能带着君闲跟上这个苗人了,白云军人多势众,到时候让殷白派人沿着那条河来查,总会找到蛛丝马迹。 当务之急,还是赶紧回到西南军中。 池青道拉着君闲避开那个人离开了,又是在树林中兜兜转转的半日,太阳又即将西沉,池青道打算先找地方休息,不远处就有棵挨着河流的大树,大树底下还有块很大很光滑的石头,只是藤蔓缠绕,池青道不愿意舍弃这么好的地方,拔出剑几下就给削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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