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莹收过簪子,插回鬓间,垂头沉默不语。 大抵人的劣根性就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不撞南墙不回头,往往一个人在犯下弥天大错时,结果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有一个渐进的过程,辛越觉得,在这个犯错过程的第一步,若是有人将错处拎出来,是一件幸事,但常常很多人想的是逃避、狡辩,甚少有人从犯错的开头就悬崖勒马、改过自新。 不知道常莹还在期冀什么,她能一眼看出这簪子的机巧,因为这簪子她在渭国时,就有一箩筐,只不过都是用那种晶莹剔透的晶石做的,里头勾的是青蓝色的尾,才管它叫翠尾,后来这个样式流出去给陆于渊手底下的细作按着各个材质的打造了不少,常莹是谁的人,结合今夜的动静,结合这把簪子,简直猜都不用猜。 她的身份已然清晰,那么目的又是什么? “女子孤身一人在外不易,何况还带着个孩子,有个能傍身的物件儿也好,”辛越摸了摸鼻子,给了个诚恳建议,“若能淬个毒就更好了。” 她的意思很明白了,不管这簪子是来对付她的,还是真用作防身的,如今为了常莹自己,还有这孩子,这簪子都只能是个防身的物件。 “……多谢。”常莹应得有些艰难。 辛越有些头疼,常莹心防怎么这般重,双方心知肚明,她就差把窗户纸捅破了,这人都不愿意自己交代。 她又悠悠道:“只是这个样式,北地少见。” 常莹的背弓了些许,看起来是把孩子抱得更紧,却也借孩子挡住了自己的脸:“江宁与渭国相近,仿渭国的样式造出来也没什么奇怪。” “啊,”辛越笑了下,“确实不奇怪,但是我何曾说过这样式是渭国来的?” 一句话让常莹自己亲口将身份彻底暴露,她浑身一抖,神情自今夜上车以来,第一次出现了崩溃的煞白,抱着孩子的手不自觉收紧,泛青,直到怀里稚儿“哇”地大声哭出来。 她忙将孩子放横抱在身前,低头轻声哄起来。 辛越到此时才发觉有一点不对劲,那个孩子,自上了马车便没有说过话,若将这归结于孩子怕生,那方才倒能解释,可如今都哭出来了,怎么也该喊一两声娘,偏偏,都没有。 她缓了缓气,试探道:“这孩子……” 常莹微抬起头:“恒哥儿还不会说话。” 片刻后,辛越才幽远道:“孩子开口迟些也是有的。” 黄灯从柜格中拿了一只琉璃盒,里头装着三色糖粒儿,递过去。 这孩子才慢慢止住泪,被那盒子吸了心神,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抬头看母亲,得了母亲的点头之后,才伸着两只白嫩的小手接过来,绽开一道纯真无邪的笑。 辛越心情复杂,常莹何止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她这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身份已经被当场戳穿,还是一副全副武装的刺儿头模样,辛越看着她怀里的一小团,心里按捺了一下,道:“明人不说暗话,你又等在路上,又弄坏马车的,为了什么?” 常莹面色复杂,扭头看向辛越,没有立时回答,目光落到她身旁一小筐板栗壳上。 辛越顺着她的眼神,往下睨了眼,扶额道:“你饿了?但这板栗没了,你若喜欢,车里还有些糕点果子。” 不能怪她以几之心,度人之胃,而是常莹对她的心防也太重了,她完全猜不到对方想做什么。 常莹却冷笑一声:“我欲求见顾侯爷。” 辛越心道,还不如做个春夜大梦呢,她直接告诉对方:“他不会见你。” 本还想补一句,顾衍今夜本都没打算让你们过来,但想到此话有炫耀之嫌,常莹的心思太重了,还是能简则简,否则不知要将她一句话解读出多少重意思,此又得多添几桩麻烦。 常莹果然不屑于信她的话,固执地说:“若顾侯夫人指条明路,我未必不能见到侯爷。” 辛越挑眉,她晓得常莹对自己的处境判断有些偏差,但没想到偏得这么彻底,同真相正正好一个东,一个西,她笑道:“黄灯,给她一把伞。”随即看向常莹,“你去吧,祝你马到成功。” 常莹看着辛越轻松又笃定的神情,心头的嫉恨再也按捺不住,转身打开车门,接过伞柄,看到两条绵长火龙中间,大马金刀跨坐马上的男人时,目光爆出惊喜和狂热,口中喃喃:“我十五岁起,就是为他而活的……” 她忽然转头,看向辛越时,眼中的怨毒和不甘喷薄欲出:“你不应该回来,你不回来,再过两年,他会忘了你,他会活得像个正常人!” 辛越啧了一声,只觉今夜这一番口舌全都白费了。 她摇摇头,不疾不徐地,对这荒唐得令人不齿的论调作出中肯的评价:“你可能有些许误会,但事实上,是他把我求回来的,但这个话,你若想在他跟前提起,我劝你慎重。” “常莹,把目光放长远点,别盯着过去不放,你是什么样子,你的孩子便会是什么样子,难不成你想让他变得同你这样疯癫偏执?” 常莹听着,痴痴地笑,笑得满面泪水,一颗两颗,落到怀里孩子的衣裳上,懵懂的孩子立刻丢了手里的琉璃盒,慌手慌脚地摸娘亲的脸,嘴里咿咿呀呀,不成语句,却能通人意。 半晌,常莹才终于撑不住的样子,一把搂住孩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撑着伞,无畏又决绝地冲入茫茫雨幕中。 ——她是一枚棋子,如今是一枚弃子。 在她十五岁时,接到一项任务,接近定国侯,打入定国侯府,做定国侯的女人。她在日复一日针对他的训练中熟知他的性格,熟知他打的每一场仗,熟知他善用的武器,她一直在等,等着任务开始的那一天,在等待中,交付了自己一颗心。 作为棋子,任务尚未开始,就将一颗心丢了,便再也没有存在的必要,她不懂,他背后的主子却懂。 她被放弃了,她被安排嫁给了顾氏旁支子弟,一个病秧子,心高气傲的她怎能受得了这种落差!她的丈夫病逝之后,她不顾族里人风言风语,带着孩子进了京。 此刻,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在她身前的道路上,朝她缓缓而来。她要让顾衍看到她的心意,她要告诉他陆于渊的盘算,她要为她的孩子挣一条生路。 黄灯下车时,把车门带上了,阻隔了不远处马上缓驰而来的人的目光,也阻隔了常莹艰难地抱着孩子向他走去的场景。 想都不必想,常莹定然是连顾衍身周三丈都近不得的。 在多年后的数个初春雨夜中,辛越偶尔想起今夜,都会有些感慨,若是常莹能少一分偏执,少一分偏见,往后的很多事都将有得转寰。 但此刻,辛越独身一人待在车中,有点累。 她看着很威风,甚至有些混不吝,晚上的话也说得挺不客气。 但她也有一颗再平常不过的、肉长的心,常莹的话偏执又没道理,却有一句准准地将她击了一击。 她不知道老天爷为何这般戏弄于她,分明是一条笔直的人生线条,老天爷非要将它折了往旁道岔,岔了一分再将她硬生生地扭回来。 这时她还没有想得通透,不知道这正是老天爷最大的意趣,没有人能活得一帆风顺,更不可一味在坎坷不平中思索人生的意义,而忽略了人生本身只是一种体验。 万事开头难,在离京的第一夜,她就感受到了来自陆于渊的嚣张阻力,而这份阻力,需要她扛上并化解,最好还能反击,缘由无他,顾衍病了。
第120章 、挑起大旗 顾衍什么时候生过病呢?辛越靠坐在床边,试图从记忆中找出些顾衍生病脆弱的时候来。 却发现,除了年前相逢时,他为她中的那次毒,躺在床上睡了一夜,第二日早就醒了却装昏吓唬她之外,真想不到他半点脆弱的样子。 便是如今,他躺在床上,额头覆一条冰凉凉的白巾,嘴唇苍白,闭目休憩,眉目也如锋利如昔,像一把出了鞘的寒玉霜剑。 她看了一会,悄悄站起身,右手一紧,抬眼看到顾衍双目间微紧,蹙成两道小褶子,他不让她走。 辛越左手覆上他的手背,俯下身在他耳旁说:“我去给你端药呀。” 他的手这才一点点松开,辛越心里塌软一片,在他手背上胡乱亲了两下,起身到外间。 今日已经是离京第三日,前夜那场雨下过之后,空气中骤然潮湿许多,一呼一吸好像都滞慢下来。 顾衍便是在昨日清晨发热。 那时辛越迷迷糊糊,在一场噩梦中醒来,梦里她像小乳猪似的被串着签子,架上烤炉,一只黑手拿着把扫帚一般大的刷子在自己身上涂料汁。 涂一遍,念一声年年有余。 再涂一遍,辛越活生生被吓醒。 当下却骇得心头猛跳,仿佛没有从梦里醒过来,因着背后的人活似一只大火炉,滚热热的气息扑在她肩颈处,身上搭着的一条手臂就像一只滚烫的铁钳。 她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当机立断地以自己身子不适为由,命人喊了丘云子。 如今想来,真是有几分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从容气度,这是她给自己加的第一道功,陪顾衍喝药时,认认真真写在了小册子上,待他好了再一条条讨回来。 顾衍发着热,但只要不靠近他两寸之内,感受到那股滚烫的温度,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醒了之后,面色如常,气度如常,只是看起来更冷沉两分,连长亭都不敢随便往他跟前凑。 辛越便干脆将他撂倒,自己挑起了大旗,首先做了两件事:一、封锁消息;二、在昨日晚间弃车乘船。 此刻,辛越转过屏风,迈出船舱,看丘云子披着大袄坐在船头一张小板凳上,在一只小药炉子前扇扇子。 守炉子熬药这事,他丘云子这辈子就没干过几回,想他天纵奇才年少成名,百家请万户拥,抓药熬药这些小事自有底下药童去办。 但侯爷生病,夫人封锁消息,一条船上下两层,哪怕都是他的心腹,知道此事的也只有一掌之数,自不可能喊什么小药童来给他熬药。 丘云子扇一回,叹一口气,身旁猛不丁蹲下一个人影。 他唬了一大跳。 今日雾气深重,江天一色,浩浩合烟,溶溶迷日,半丝日头也透不出来。 这贸贸然的一个动静,差点把他老人家吓得歪下板凳。 辛越忧心忡忡,回头看了眼船舱紧合的门,压低声音问:“以您看,顾衍这病何时能好?” 丘云子也压低声音,伸出两指:“两日。” 辛越愣了下:“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您莫不是哄我?” “老朽不敢,”丘云子手里的蒲扇举起来摇了好几下,解释道,“侯爷身子强健,早年受的暗伤都调理得不错,不是大碍。只是这些年……侯爷心内郁结,凡事都将自己逼得太紧,心里的弦一刻都未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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