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哈哈一笑,亲亲她的鬓发:“我看崔家不如请个阿越这般的师爷,你还猜出了什么?” 辛越愣了下,道:“如果只是这件事,你也不需要特地跑一趟江宁了,是不是还有什么大事?” 顾衍声音沉沉,响在她耳边:“斩草不除根,春风一拂,便可席卷江宁这片沃土。” 辛越思索道:“世家若是不整顿,你在京城便一日睡不安稳,渭国可以将世家把柄捏在手心里,是他们一代代国相钻营下来的结果,然先皇真是太好说话了,对世家宽和,纵之,放任之,养肥了他们的胆子。” 她看向花丛,迎春秀萼乍舒,错落曼妙。 为了争夺有限的沃土,连花儿也要拼命摄取养分,最终开得最盛的,也就只有几簇,辛越心有所感,道:“说起来,世家们真的抱得这般紧,从未有过矛盾吗?书上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对世家来说,对利益的追逐只会更残酷。” 顾衍把手环在她身前:“辛扬呈上来的名单里,由崔家引荐给杨珂锦的小家主们,依附崔家有之,面和心不和者有之,同崔家有嫌隙者有之,并非铁板一块,大世家不能留,小家族便派上用场,没有谁愿意一直屈于人下。” “所以……”辛越试探道,“要大世家割肉,喂小家族?” 辛越心惊不已,这确实是个好法子,税赋案是个幌子,顾衍此番下江宁,目的是江宁这些庞然大物般的世家,并非是要将他们连根拔起,这会遭到整个江宁的群起反扑,动摇国本。 他是要杀鸡儆猴,继而削弱大世家的影响,让他们知道,世家要存活可以,但抱成一团对抗朝廷,在税赋上做手脚,是要被剁掉的。 这样一来,处理得好的话,朝廷不会留下恶名,反而会收获一波小家族的忠心。 万事开头难,辛越忍不住为顾衍担忧,他年前让辛扬在两江这通搅和,让世家们普遍受惊,害怕朝廷让自家填补亏空,只好抱成一团。你糊弄,我糊弄,独糊弄不如众糊弄,都被崔家用法不责众的侥幸心理吊在一起。 但辛越很快就发现这简直是她多虑,顾衍一来便雷厉风行,不知猫着什么坏水儿,后两日都忙碌得不成样子,七子苑迎来一波又一波人,他干脆将书房挪到了隔壁摇星院。 辛越那日大大地发散了一番,当时十分有成就感,但过后就忘得一干二净,一头扑到别苑里,用纸鸢选位的法子耍了两日,生出了一点乐不思归的心情,快活过后,又有些遗憾。 遗憾的是顾衍肩上的担子太重,不能像她这样无所顾忌,吃喝玩乐,一心专注在做七子苑最有雅趣的纨绔这件事上。 她只好变着法儿地捡几条颇有禅意的枯枝,拾几颗奇形怪状的石头,捧几朵圆盘盘的佛见笑回去,悄悄搁到摇星院的书房,让他偶尔从繁忙政事中抽出神时,能从些末微景中窥见春色。 * 这日午后,漫天微雨濯春尘,水边柳色遥如烟。 辛越窝在七子湖边一把躺椅上,肚子盖一条薄毯,头顶一把八十一骨的烟灰色硕大油纸伞,如半边亭盖,遮了铺天雨丝。 她脸上覆一方丝帕,手里一卷话本垂到躺椅的边沿,微风拂过,纸面扑簌簌轻翻。 耳边传来脚步声,她转了个身,话本落在地上,丝帕滑下脸庞,眼前一道挺拔身影缓缓靠近,顾衍沿着木道,一路拂柳而来,没有撑伞,绵密的雨丝渗过柳条落到他身上,看不出痕迹。 她把手放到顾衍的眉峰上,睡眼迷蒙,“湿了。” 顾衍半蹲下来,没说什么,脱了披风挂上树枝,躺到她身旁。 辛越半寐半醒,习惯性微抬起头,他的手伸入她后脖子便顺势枕上,靠入他怀里,继续阖上眼。 细听雨丝落到伞面,落到湖上,落到朱粉花间,做了个漫天漫地都是重重碧浪的梦。 醒来的时候,眼前已经没有碧波柳条,灰白天空。 顾衍束着发,坐在榻上翻书,脊背挺得笔直,神态认真。 她眨眨眼,觉得好像还在梦里,不敢轻易扰了他。 顾衍翻过一页书,轻声道:“醒了便起来,我带你出去。” 话音方落,一道火红的身影咻地往眼前划过,顾衍含笑摇头,满眼的宠溺。 半个时辰后,他们来到了江宁鼎鼎有名的区荣街。 这条街道十分宽阔,可容七八辆马车并行,两旁帆幌猎猎,如今一入暮色,灯箱中的招牌莹莹耀耀,吸人目光。 酒肆茶炉,异调新声。 红栀子灯随风轻摆,垂下的丝绦在辛越头顶玉簪上拂过,他们迈入了一家酒楼,坐到二楼临窗的包间中。 辛越趴到窗边看街景。 穹顶新雨洗过,清高色沉,呈浓墨之色,疏疏星子点缀期间,一轮弯月躲在浮云之后,露出半截玉钩。 街道两旁人流熙来攘往,有娇面杏衣的小娘子倚靠在夫君肩头,挑拣绢花,她的夫君为她簪上其中一朵硕大艳红的,那小娘子一嗔,径直拿了另一色浅紫的。 顾衍站她旁边,背靠窗台,转头随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听得辛越小声的嘟囔,“事实说明,男子带着娘子上街,只需带好钱袋便可,眼睛什么的,带着也是多余。” 顾衍:“……” 辛越再往一旁看去,这间酒楼的对街有一间香药铺子,不甚起眼。 盖因香药铺子隔壁的那家店面实在是金碧堂皇,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时而有锦衣华服之人出入,辛越往那招牌上定睛一看——崔记匹帛店。 地头蛇啊。 崔家掌两江丝纺,到了几近垄断的地步,崔记匹帛店、成衣店开遍两江,连京城都有不少分店。 辛越用手肘轻碰碰身旁的人:“如今卖个布帛,都这般赚钱呀?” 顾衍回头望了一眼,便转回来,半阖着眼:“任何行业做到拔尖都赚钱,且布帛有时可作金银使用,此店不但贩卖布帛,更兼金银类贵重物品交易。” 辛越长大了嘴,怪不得能当地头蛇。 门口传来几声叩门,辛越止住话头,等小二上满一桌菜食之后,辛越歪头睨着顾衍:“原来是出来公办的。” 顾衍捏捏她脸颊,二人坐下,他抬手给她布菜。 辛越本不如何挑食,只是一味偏食,遇着喜欢的菜可以一连数月,顿顿不落地吃。 今夜在这酒楼中,她又发现了一道好菜。 顾衍淡淡看着她手里的空碗,下决心要把她这个越发见长的坏习惯正一正,摇头:“不行,已经两碗了。” 辛越眼睁睁看那道鲜美鱼羹被顾衍移到离她最远的角落,失落一瞬,又喜滋滋地吃起其他菜来。 筷子上刚夹起一颗圆溜溜、香喷喷、浓油赤酱的狮子头,外头忽然传来“砰”一声巨响。 辛越手中那颗狮子头应声而落,滚入一碟玉兔酥酪中。 “……” 下一刻,她人已经飞到了窗边,激动地招呼着顾衍过来看热闹:“快来呀,你瞧,有人踩上地头蛇的脸啦!” 作者有话说: 江宁街道景象参考自《博平县志》、《梦梁录》、《东京梦华录》。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摘自《史记·货殖列传》
第127章 、春宵一刻 顾衍慢条斯理地擦手,起身,手托一碟樱桃,同她一道站在窗边往街对面看。 只见得一大腹便便、华衣彩冠的男子气势汹汹站在店门前,正正立在那赤金框的招牌之下,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随从。 辛越凝神细看,那两个随从手里都捧着一卷布匹,这个架势,显见的是找茬的么。 店内的客人瑟瑟往一旁出来,三两成群地不肯离去,聚在街边窃窃私语。 有个灰衫的年轻男子带着笑出来迎,这位找茬的华服男子却不领情,一摆手把那男子扫回去了。 辛越很佩服这位好汉,带两个练家子就敢踩上地头蛇的脸面,但以她纵横京城大街小巷的经验来看,搞出这般大的动静,背后没有与风险相匹配的利益是不可能的。 辛越同顾衍打赌:“他定有后招,否则他在崔记门口站不了一刻钟时间,便会被客客气气地请走。” 顾衍对底下的动静兴致缺缺,倒对赌注很感兴趣,问:“赌什么?” 辛越不忍心给这傻小子挖坑,温柔地看了一眼顾衍,道:“无所谓,到时候你拿得出来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顾衍浅浅摇头,笑了一下:“好,那便这么算,若是一刻钟内这男子走了,便是我赢,若是没走,便是你赢。” 这个赌约好似有哪里不对劲,他们赌的不是这好汉有没有后招么?但她想想算了,她对这男子有后招、不会被轻易拖走,这两件事都是胸有成竹的。 胜利在向她招手,辛越十分开怀,连带着话匣子一起开了,带顾侯爷长长市井之中的见识:“你要这么想,若是他没有后招,岂不是来找死吗?闹事不成,之后也许在哪处僻静角落挨上一闷棍,被崔记的人套上麻袋,在街头巷弄里教他为人处世的谦逊之道,以及帮他回顾回顾崔记在两江的地位什么的,这种手段不要太常见。” 然后立刻补充:“但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啊……你不许反口。” “不反口,”顾衍转头看她,幽幽道,“前些日子,你看的话本子都是卿卿和我我,如今看的又是些什么?” “……”辛越干巴巴道,“打打和杀杀。” 二人说了几句,那位好汉扫走了两个小厮之后,不出片刻,店里出来一个头戴褚色方巾,身穿同色直?的人,左手还捏着一把算盘,看起来是个掌柜。 那掌柜往好汉身前拱手做了个揖,面上甚是客气,轻声细语地不知同他说了什么。 好汉却不买账,终于见着个能掌事的了,当即将袍子一撩,左腿横跨一步,双手叉腰,虎虎生气地大声说:“你们崔记,啊!欺人太甚,卖的这是什么烂布!崔明广呢!他就是这般砸祖宗招牌的!?” 一番话连崔氏当今的家主都喊了出来,街道旁一时聚了更多群众围观。 辛越心想,果然八卦是百姓的心之趋向,但凡哪处起了热闹,总有人围过去,不分青红皂白,先叫一声座,这不,旁边就不知哪位仁兄,高嚷了句:“怎么回事啊!崔记可是几百年的老字号,今日也会砸招牌了?” 底下立刻就有不明群众接上,“我说崔掌柜,你可要好好给人一个交代!” “不错不错,怎么仗着店大就欺客啊?” “你们崔记,还不是我们这些老百姓买出来,捧出来的,凭什么欺客啊?” 事情的始末还不知晓,围观百姓的三两句,就要给崔记定性,其实孰是孰非都还不知道。 人群聚在一起,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爱做的事便是落井下石,而这石,自然爱往看起来强大的一方砸,仿佛强大,便得多担待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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