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步开外刷地停下,齐刷刷地打了个千儿,恭敬道:“侯爷,夫人一路辛劳。” “起来。” “欸,是!”老倪敏锐地感觉到侯爷心情不错,直起身子定定看了侯爷身旁站着的人儿,半月前在云城匆匆一看,老倪还是不敢相信,夫人竟还活着。 此时真人就站在自己面前,一身蜜合色挑线襦裙,外披着镶银丝绣双蝶戏花的罗云缎披风,一张巴掌大的圆脸天然带了三分娇,此时虽面色平淡却也眸中含笑地看着自己。 “哇”地一声老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朝着辛越重重挹了个礼,声泪俱下地说:“夫人……回来就好……夫人您可一定要好好的,这三年来,咱们侯爷都没个人样了都……” 辛越被老倪突然的哭诉惊了一惊,不由转头去看身旁的男人,见他虚虚一脚踢过去,低斥道:“还不快进去!” 语气间却无甚不悦。 “欸,是,侯爷!咱们这就进去,您的小院儿啊,都拾掇得好好的呢,和夫人在时一模一样,哟,夫人,我跟您说啊,您从前养的那只王八……呸,那只玄龟,都有巴掌大了呢。”老倪从善如流地抹了把脸,转眼就引着二人进了府。 多年未见,辛越还是深深折服于老倪这行云流水的变脸技术,这么个人才,屈在这定国侯府里当个管家……其实倒也不算埋没了他。 想当年初次见到老倪时,辛越还以为这是定国侯府里专管厨房采买的管事,还回去跟母亲感慨过定国侯府果然家大业大,一个厨房管事都吃得如此圆润饱满,和自个差不多的身高,却有和身高差不多的体格,看上去可不就像一颗球儿似的。 但后来,成亲后,见了老倪手起刀落地结果了一个前来行刺她的死士之后,她才惊呼人不可貌相,这身手这灵敏度比自己还好。 据长亭说,老倪比他们还早跟着顾衍,虽然外貌不显,然却是顾衍心腹中的第一人,多年来顾衍的一应产业、私军暗卫、日常朝事,有大半都是他帮着打理的,实是真真正正的“管家”。 辛越走得慢,这府里一草一木,一花一石,无不像细细绵绵的蚕丝,温柔缱绻地勾起人的回忆,辛越想,当你有意和一处地方、一些人事做好了不再相见的打算时,这样的故地重临才在温柔中带着一丝不可抗拒的宿命感。 顾衍始终和辛越保持着半个身子的距离,落在她的身后,光线从侧边斜斜打进来,落在辛越身上拉长了她的身影,他难得看到了一种叫做沉静的气质。 走过照壁,穿过秋水长廊,再从留山园外过了,才到他们的院落,栖子堂,每回看到这三个龙飞凤舞的字,辛越都会想这得是在什么样烧包的心情下才能写出这三个字。 栖子堂说大也大,分了前后两半,前院主要是顾衍的办公区域,总体疏朗宽阔,一丝多余的装饰物也无。正中一间正房平时会客,东西两间厢房,西厢房作书房用,可说是整个定国侯府重地中的重地,日夜都有明暗两路的侍卫把守,等闲不可靠近。 东厢房则清简多了,置了些简单的软榻桌椅,原是顾衍原先忙得晚了歇息用的,但打从成亲后东厢房就没再用过了,如今里头只有一只冬眠的玄龟。 正房前还有一小片池子,如今结了厚厚一层冰面,夏日里辛越最喜欢窝在池子边的垂柳底下打盹,池子旁还有她亲手栽下的葡萄架子,长势……唔,好像不怎么样,现下一片叶子也没了。 从左侧的抄手回廊往里走,穿过垂花拱门,才到了她的地盘。 格局与前院差不多,只是比前院多了四五间抱厦,东面还有一座两层的垂花楼,有个极雅的名字,叫与星游,因为与星游二楼屋顶嵌了大大小小数万颗宝石珠子。 在夏夜,歇在与星游二楼,只要抬首就是点点星芒,如梦如幻,如痴如醉。这是辛越嫁进来后改的名字,自觉比栖子堂高出了七八筹不止。 果然,时光匆匆走过三年,却好像没有带走此处的光景,一如从前。 改变的只是人罢了。 眼见这小鸵鸟终于是肯把脑袋从困心一隅探探出来,看看周边鲜活的世界,不再像是月前初初相逢时的那般张牙舞爪地保护自己,老倪那恨铁不成钢的话犹响在耳旁,男人么,说得多不如做得多,做得多还得一直做。 思及此顾衍一手扶住辛越的后腰,趁她发呆的空档,打横就将她抱了起来,辛越挣扎道:“放我下来!我自己长脚了!” “嗯,长脚的美人,我怕你跑了。”从辛越的角度看到的就是顾衍绷得直直的下颌线,带笑的话语夹着男人特有的浅香,心神一阵恍惚,辛越暗暗咬牙,果真是美色误人,在心中默念了数遍“色即是空,色即是空”。 顾衍将辛越放在正屋窗边的贵妃榻上,刚一松手她就往侧边一骨碌滚了开来,比池里的鱼儿还滑不溜手。 半跪坐在榻上,圆溜溜的眼睛瞪着自己,一幅不好惹的模样。 顾衍此时心情好极,一扫十几日前的灰暗,扭扭脖颈,松松垮垮地盘坐在她身旁,略忖度了一会,朝辛越勾勾手指:“那日夜里,我允你问一个问题。” 言下之意很明白,他不喜她将心思放在其他男人身上。
第18章 、保护的羽翼,同样让我不见天日 嗯?这是要服软了? 病好后,长达半个多月的路途中,辛越未再主动提起过那天晚上的事,陆于渊的命让她不敢越雷池一步。 辛越需要好好想想,只能问一个问题,陆于渊还活着吗?陆于渊和他的人都死了吗?陆于渊半死不活了吗? 一个个准备好的问题在心中打滚翻腾,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你将我护在你的羽翼下,就没想过同样能让我不见天日吗?” 话说出口,辛越也愣了,这个问题,从那个雪夜,贯穿到三年前,甚至更久远…… 已经习惯将任何事情都控制在掌心的顾侯爷,可能也没有想过吧。 果然,顾衍顿时沉默了下来,大拇指和食指指腹缓慢来回摩挲着,这是他习惯性的思考动作。 本着一鼓作气,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的想法,辛越接着说:“我娘亲说,若是没有你惯着我,纵着我,宠着我,就我这脾气,换一个人家早就被婆母磋磨得半根骨头都不剩了。可是顾衍,我打小就是根反骨,虽贪生怕死,但你若真要把我磨平了扯直了,藏在怀里,那与其他的骨头有何不同?” 顾衍明了,一席骨头论让他更清楚地看到了小姑娘平日里嘻哈玩闹下的天性。 他认真地盯着辛越的双眼道:“三年前,若我不藏着你这根反骨,你可知就被挫骨扬灰了?” “可你别事事瞒着我……你怎么知道骨头不肯好好听话呢?无知比危险更让人不安……”辛越的声音低了下去,垂下头,有些委屈。 顾衍的意思她明白,三年前她扯上兵乱之事,被人捏了小辫子要挟,顾衍不欲她扯进军国大事中,以身涉险,才将她关在屋里关了两日。 但他自以为的安全之地,恰成了她苦等之下,滋生害怕不安的心魔之地。 顾衍沉吟半晌,他自起势以来,就习惯将所有事牢牢抓在手里,运筹帷幄,说一不二,杀伐果决。 然,对待小姑娘,他似乎用错了法子。 他掀起眼帘看向辛越,她半垂着头,露出一截细腻修长的脖颈,府库里质地最好的羊脂玉如意都比不过。 “给我时间。” 辛越抬头,“嗯?” “给我时间。”顾衍喉咙间有些干涩,“我做得不对,你多教教我。” 说及此,辛越兴致上来了,掰着手指头给他教了个一二三。 “一,不能像从前似的骗我,好心也要让你做成坏事。” “二,我虽没有你有出息,但你不能仗势欺人。” “三……没想好,欠我一条。” 顾衍十分受教,拱了拱手:“谨遵夫人法旨。” 辛越洋洋点头,他先是独掌大权久居高位的顾侯爷,才是她的丈夫,能作出这样的许诺,她得知足,不过却还想继续争取一下下,眨巴眨巴眼睛,试探着说:“那,陆于渊?” “哼。”就知道会有此一问,顾衍一眼看穿她心中的那点儿小机灵。 先得了免死金牌,再骑上虎头拔虎须,淡淡道,“下回别拿自己当挡箭牌,你那小身板还没人一根指头硬。” “嗯?”辛越皱了皱眉,不解。 “你不必管,他不像你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顾衍不欲多说。 辛越毛了,一脚踹在他腿上,“仗势欺人!” 顾衍虽不明白她说仗势欺人的逻辑是什么,但还是捏了一把辛越的小圆脸,慢慢说道:“他有一点没有骗你,那姓陆的确实做了万全准备。用带着狸重私印的拜帖引我出门,我若真走了他能带走你,我若识破了他能用那私印与我做交易,此是其一,其二,他手上有能治你昏睡的东西,单凭这点,我不会动他,其三,那厮浑身都是稀奇古怪的物件,我能伤他却杀不了他,那天夜里,若真交起手来,也是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嗯……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愁,她常说狡兔三窟可陆于渊有十九窟,怎么就忘了呢? 大抵是真的无法接受当年自己命悬一线的时候,那个伸了把手的人再次因救自己而死,关心则乱了罢。 松一口气,又坐直了身子:“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嗯。” “狸重死了,死得透透的。你被陆于渊忽悠了。” “……”顾衍沉吟,“你如何得知?” “他说把我捡回去的时候,狸重就在我身旁,一块大石头压在他身上,五脏六腑都烂了,神仙都救不回来。” “不说了。”顾衍怕她想起时难受。 “嗯,”辛越没想那么多,此时回到住了三个月的卧房中,瞧着哪哪都熟悉,又哪哪都陌生,突然她拽着顾衍的袖子道:“说,我的葡萄藤呢?怎么全没了?” 话题转得太快,顾衍也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失笑:“小祖宗,如今是冬日,寒冬腊月里,你要葡萄藤怎么长?嗯……若你真想看,我便令人在清心堂后头造一座暖房可好?” 辛越赧然,松开了手,狗腿地抚一抚被自己揪皱的袖子,摆摆手说:“别,开一季好歹能歇口气的花儿,进了暖房一年四季都得开给人看,多折腾啊……” “好,都依你,阿越……你,可还愿意做我的顾侯夫人?”顾衍低头捧着她的脸,小心翼翼,问得比他。 她咬了咬下唇,不知该怎么回答,半晌掰下他的手,别过头去:“明面上,我跟了你回府,便还是顾侯夫人。” 顾衍目光黯下,良久说道:“日前我已命人将你回京的消息送去给了岳父岳母,你好好休息,明日便带你回去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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