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人虽然机敏,寻了各种让人难以拒绝的理由,客客气气地将旁人请走,但辛越知道后,还是觉得十分尴尬,都没好意思往外跑了。 心下便觉得还是她们辛家的家风好,多么朴素,多么谦和,多么平易近人,从不搞这种场面事。 故而今日辛越瞒了顾衍,歇了午觉后便带着黄灯悄悄摸出了文华殿,特意捡了僻静的小路,往御花园走去,路过的宫女都没有几个,甚是清净,甚是满意。 她心里头惦记御花园西北角那儿六角亭的景致,那六角亭地势高些,往东可见群山覆雪,缥缈如仙境,美得很。 只是得爬两刻钟的石阶,妃嫔们等闲可不爱往那儿去找罪受,辛越心中更是合意。 惦记得紧了,步子便快了些。 谁知刚走过铺着信白石的花道,拐了个弯,便瞧着不远处五六个宫女簇拥着三个盛装女子款步而来。 辛越顿住了脚步,左右一看,皆是高高耸立的假山怪石,凹凸不平有如鬼怪之面,灰白之中苔藓成斑,将中间这石道掩得窄窄一条,两旁是积了残雪的泥地,泥泞湿滑,瞧来断断是容不得两路人马通过的。 眼前的一群人一下发现了她们。 那三个宫装女子见了她却有意思,刹那间露出的神色皆不大相同。 一个身量丰腴些的见了她先惊讶,再露了些许难堪羞涩之意。 一个长得秀致婉约些的,面上尽显探究和忌讳。 一个长得端正严肃些的见了她,倒是先惊,再挂了浓浓笑意。 有意思。 看起来识得她,她却一个都认不出来。 黄灯有意上前一步,同辛越一道慢慢往前走。 两边人很快就在石道中间打了照面。 三位宫装女子走到她身前齐齐福了个礼。 为首的一个端正严肃的女子朱唇含笑,作热络样,上前一小步道:“不曾想能在此处遇见顾侯夫人,嫔妾们正要往皇后宫中请安,顾侯夫人秀毓名门,听说自来是娴淑有礼,可要与嫔妾们一道同去?” 辛越微微含笑听着,原本她乃超一品诰命夫人,妃嫔品级不如她,朝她行礼也是应当的,她若客气些,自也可以回半礼,只是这妃嫔便要侧身略避开,你有礼我有礼,大家和和乐乐的也就过了。 但今日她这膝盖,却是不大乐意屈的。 这一席话夹着皇后带着她,火药味颇浓啊。 如今已经好几年没有人敢在她跟前出言放肆了,属实令辛越有些新奇。 她笑着受了礼,四平八稳地看着这三位发僵的脸色,饶有兴致道:“秀毓名门倒是不假,娴淑有礼么……传言不可尽信啊。” 话尾悠悠荡荡,挠得人恨得牙痒痒。 话音方落,一阵烈风呼啸而来,穿透高耸假山之中的窄窄石道,犹自多了几分凶厉,如一尾龇着利齿的风龙。 这风龙带了几颗冰凉凉的雪霰,滴滴答答落到了辛越的脖子根,冻得她一个激灵。 身后突有几道轻缓的脚步声传来,清冷的声音响起:“阿越叫我好找,眼看这天儿又暗下来了,怎的连个手炉都没带一个?” 辛越挑眉,回首一看,一道清丽姝婉的身影转过花道,亭亭立在一株白梅下。 她弯了眼角,看向来人:“清宁。” 汪清宁一袭白裘,信步而来,她生得极白,仿若要与满园雪梅相融,面容清雅淡然,声音也是平平无波,听来便有几分不客气的味道:“这三位是?” 辛越笑笑:“不知是哪个宫里的贵人呢。” 她的表情十足真诚,这三位同她打了个照面,就迫不及待要给她个下马威,可她确实也不晓得这三人究竟姓甚名谁。 汪清宁将一旁侍女带着的手炉往辛越手里一塞,眼尾也不曾扫过这三人:“噢,想来皇后娘娘近来忙碌了些,来不及教三位贵人宫里的规矩,如此遇了人还是避着些的好。” 说罢便挽了辛越的手,道了声:“劳驾。” 三个当场呆愣的宫嫔被黄灯拂到了石道旁的泥地上,辛越和汪清宁相携而过。 出了石道,二人立在一株白梅之下。 汪清宁“呼”地吐出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声音放得轻了些:“我曾听顾侯爷唤你阿越,方才一时急了,怕那三人为难于你,故而……” 一树白梅幽寒,横斜冷挂白玉条,眼前的美人一刻钟前还如这白梅一般清冷,如今面颊悄然爬上粉红,如染胭脂芳华。 辛越心中滚出趴墙往事,分心按捺下,摆摆手笑道:“若是不嫌弃,你也唤我阿越。” “嗯。你可唤我阿樱,这是我的小名。” “真好听,届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辛越眉眼弯弯,遇着美人就有些忍不住拽词。 “……”清宁白皙的面上,一抹粉红更是下也下不去了。 辛越反应过来,她这般做派,换成个男子,定然是要被说成调戏良家妇女了,小时候武安侯高聿其一个麻袋罩下来的狠样还在她脑子里盘桓,辛越不由讪讪一笑,转开了话题:“还是要多谢阿樱,过两日,请你来我们府上吃饭。” “好,”汪清宁垂首,轻声道,“后日里我便有空的。” 辛越憋笑憋得肚子疼,清冷又耿介的女子,真是太可爱了,高聿其真是烧了几辈子高香啊! 当即道:“那便后日晚间,请阿樱赏脸。” 汪清宁入宫来给她的姑母齐太妃请安,二人不好在御花园里多聊,片刻后便散了。 辛越边踏着石阶往六角亭上走,边感慨,她同汪清宁的前尘,可追溯到小时候往首辅大人府上的一趴墙,再续上却是七年后的今日,当真是令人感慨。 爬上了六角亭,举目眺望。 寒山远阔,风雪慵慵。 辛越爬了一身热气,面若桃李,斜倚在美人靠上看远山覆雪。 她尤其喜欢这样高远疏阔的景色,在龙蛇影外,风雪声中,一动不动地,能看着出半日神。 直至手边传来轻拍。 辛越茫然回头,一双杏眼雾里带风,像朝曦刚刚挣脱云层,洒在高山静谧的湖泊上。 黄灯垂下眼,轻声道:“夫人,有人来了。” 辛越顺着她的手往后头看,来人浑身裹着雪白大氅,脚下露出一道明黄。
第103章 、少年愁 几乎是见到那抹明黄的一刹那,辛越手脚自动自发似的,比脑子反应还快三分,立时起身行礼:“臣妇见……” 这膝盖还未屈下去,便被一道清亮声音打断,“快别多礼。” 随着话音,她手旁多了一只如女子般纤细莹白的手,在离她两寸的距离虚虚扶了扶。 辛越从善如流地起身,那内侍又回退到皇帝身旁。 不由暗叹,今日御花园是起了哪阵东风,吹来了三位宫嫔,吹来了汪家美人,又吹来了瑞气腾腾的少年天子。 很该翻腾一阵,将她吹回文华殿的。 心里这样想,口上却道:“皇上可是要来望山作画的?当真选了处好地儿,臣妇不便在此打扰,这便告退。” 说着就要行礼下山,小皇帝脸上乍现急色,匆促上前两步,复又觉得不合适,再后退回去。 指她身后:“小师母,山都要瞧不见了。” “……” 辛越都不必回头,透过小皇帝看了眼天色,黑压压的铅云罩在穹顶,细雪如羽毛一般地在空中狂飘乱舞,小皇帝没有撑伞,雪白的大氅上头不知覆了多少雪。 本就是句托辞,如今看来小皇帝怕是知道她在这,才急三火四来找她救火的,怕为的还是今早那桩事。 辛越赧然,自动忽视他那声小师母,只道:“您还是进亭子来吧。” 小皇帝犹豫了一会,还是入了亭子,却始终与辛越隔着一张石桌的距离,瞅瞅两旁人,瞅瞅辛越,瞅瞅这亭子顶,手都慌得不知往哪搁:“老师会打死朕的……” 辛越下意识脱口:“他不会。” 心内嚎了句,你老师舍不得打死你的,会去找旁人出气的! 两人对视片刻,辛越指指石凳,怕这瘦弱温雅的小少年冻出个好歹,温和请他坐下。 一路爬上这六角亭,小皇帝也累得气息微喘,后头跟着四个内侍,空手的脱大氅,拿手炉的塞手炉,提食盒的端糕点,斟茶的斟茶。 须臾,辛越望着这满桌的茶点,再次肯定小皇帝是有备而来的。 她看着一身明黄常服的小皇帝,尚未弱冠,虽年少登基,但眉峰之下还是难掩天真温柔之色,像终年不冻的海面。 但今日这海的上空,却飘着些许乌压压的愁云。 她静坐不动,等小皇帝开口。 “师母,您尝尝御膳房新做的芋泥糕。” “……”辛越差点没跌下凳去,少年天子开口的方式果真不同,竟不走开门见山的路数,上来就是曲折蜿蜒一通绕。 她艰难地拿起糕点吃了一口。 小皇帝又客气地请辛越喝了一杯茶,闲话了些天气。 她吞下最后一口芋泥糕,直言道:“皇上,您要再不说,侯爷就快到了。” “……”小皇帝强撑起来的笑意颓然而散,怏怏道,“师母,请您帮我。” 他没有说朕,当是真的十分焦心了,然帝王家事,便是国事,辛越又能如何,最终这解铃、系铃的都还得是小皇帝他自己。 半晌,她提了一个问题:“皇上,您画过风吗?” 小皇帝支着下巴,蹙眉,道:“风如何画得出来。” 她又问:“您画过水吗?” 小皇帝:“画过,两道波痕。” 辛越微笑:“那是两道墨色线条,真的是水吗?” 小皇帝慢慢坐直身子,半知半解地看她。 “您画过风,您的一幅秋山枫林,漫山红叶飘舞,无风,不起舞。”辛越斟了一杯茶,推过去给他,“您也画过水,不过不是两道墨线,是落入水中泛起涟漪的石子,是咬钩破水而出的鱼儿,是层层叠叠波浪般的绿草地。” 她静看着愈发暗沉的天:“有些东西啊,看似无踪无影,其实都有迹可循。” 小皇帝沉默半晌,道:“我知道了……” ……搞书画的悟性都这般高么?这就知道了,她刚胡扯了两句而已啊。 “皇后做的那些事,朕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她只想要当皇后啊。” 漫天细雪下,小皇帝想起皇后初见他的那一次,那也是个昏昏暗暗的大雪天。 他刚登上帝位,母后安排郑氏入宫。他知晓那个规矩齐整、拘谨端庄的女孩子是父皇给自己定下的皇后,他的皇后看起来有点严肃,比宫里所有的老夫子加起来还要严肃。 只是,她不会逼着他看奏折、抄文书,她根本也不在意殿里满地板的画卷,不在意他脸上沾上的丹雘,她会帮他把掉到地上的画笔捡起来,问,“您能让我一直做皇后吗?”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49 首页 上一页 92 93 94 95 96 9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