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绥满头雾水,却也没心思细想。只等李重骏的排场出门,她立即溜回自己的小院。把那金钗子包在小包袱里,换上一身素净的襦裙混出角门,到隔了两条街的大车店租了辆驴车。 上了车,她翻出包袱里的窄袖胡服套上,戴上毡帽,打扮成个小番子的模样,径直往城西小白马巷去了。
第三章 姐姐 小白马巷深处有间不起眼的门脸儿,悬着招牌,上书‘同道金行’。 绥绥虽不大认字,却是熟门熟路的了,跳下车走进店内,才进去便有伙计上来招揽。 她打开包袱,把钗子给他看,匆匆交代:“就这金钗子的样式,还像从前一样,打支一模一样的来。只要金包银的,金子越少越好,薄薄沾一层,别让人看出来就是了。” 当下交了定钱。她离了金店,又到同济堂抓了两包银耳枸杞,在针线摊子上买了些五彩丝线,这才绕到一处更僻静的所在,停在一道石灰排门前,摘了帽子,举手拍门。 拍了两下,便有人问:“是谁?” 绥绥道:“是我。” 不多时,有人来开门,是个穿绿夹袄的妇人,见了绥绥笑道:“哎哟,我才和翠翘说起姑娘呢!姑娘这时候回来,王爷那儿不用伺候吗?” 绥绥笑嘻嘻道:“他今日有事出去了,不然我也不好偷着出来的。” 她才走进院内,只见有个骨瘦如柴的姑娘站在门口,轻眉细眼,长颈削肩,罩一件宽大的青布长褙子。人伏在门旁,才叫了一声“妹妹”,便咳嗽起来。 绥绥忙上前扶住了她:“门口穿堂风紧,又出来做什么!”把她扶到房内榻上,细细问道,“总有一个来月没回来,姐姐的身子好些了?” 翠翘微笑道:“好些了,还让妹妹惦记。” 绥绥打量翠翘,见她眼窝都凹了,叹气道:“上回带回来的银耳雪梨,都吃了不曾?” 翠翘忙点点头,那妇人倒上茶来,却插嘴道:“姑娘还说呢!翠翘吃了两回,偶然知道了银耳的价钱,吓得不得了。说姑娘攒点银子不容易,再不肯吃了。” 绥绥道:“啊呀,这叫什么话?别说这点子银耳,就是千年的人参,只放着不用,早晚也化成灰了,那才是真糟践。再说,姐姐不必担心我,我才从王爷那儿搜刮出一根金钗子来,等回头我打支一样的,再卖掉这个,倒腾出来的钱,姐姐吃一年也够了。” 翠翘满面愁容,低头拭泪,又不好哭出来,颤声道:“我知道妹妹在外头受罪,都是为了我。可我这病,只怕是——只怕是好不了了,我但凡有些良心,又怎咽得下去?妹妹……妹妹还是回来吧,别再替我费心,死活凭我去罢了……” 她把一方半旧的素纱汗巾缠上手臂,手臂枯瘦,只缠了几圈。 绥绥忙按住了她的手,强作欢快道:“看,姐姐又说糊涂话了!当年在戏班子里,姐姐救了我一命,总是我欠着姐姐的了。大夫上回不还说姐姐气色好多了吗,姐姐只管安心将养罢了,一切有我呢。” 绥绥怕她再伤心,于是说了许多话开导。为了让她安心用钱,绥绥把自己在王府过的日子说得富丽堂皇,讲了好多从长安带来的稀奇玩意。 她还把李重骏吹成天下第一等的好男子,一边说一边偷瞄窗外,生怕老天爷让雷公来劈她。 不过翠翘果真收了泪,听着听着,也渐渐微笑了。 等到日头西偏,绥绥只得张罗着回去。临走,不顾翠翘百般推辞,又留了一袋银子给她。 她还偷偷递与那妇人一整块两钱银子,并路上买来的针线,嘱咐道:“还劳嫂子费心,我不在时,多替我照看照看姐姐。” 这妇人姓柳,原是她们的街坊嫂子,寻日保媒拉纤,卖绢花,替人洗洗衣裳,生计甚是艰难。当年绥绥和翠翘从戏班里逃出来,在这里落脚,后来翠翘生病,她又进了魏王府,便请了柳嫂子来帮忙做饭熬药。 柳嫂子笑得眼没缝儿,忙不迭谢过了,把东西揣在袖子里,送绥绥出门。 绥绥依旧乘了驴车回去,半路买了炸糖油糕,包在厚厚的草纸里,又脱下胡服袍子裹上,重新用包袱包好,带回去给小玉吃。 一切都同往常一样。 可是再回府,绥绥却觉出了些怪异。 先是在角子门,当差的张娘是早已被她收买了的,虽放了她进来,却有些吞吞吐吐的。 绥绥还当是李重骏发现了她偷溜出去,连忙问:“殿下回来了吗?” 张娘低头把钥匙栓回汗巾上,并不看她:“嗳。” “那说什么没有?” 张娘动了动嘴,还是没告诉她,只说:“姑娘先回房去吧!” 绥绥心里纳罕,也不再和她猜谜,连忙往小院赶。 走穿堂最快,不知怎的,一路上的丫鬟小厮也比往常多。石桥上,甬路旁,有差事没差事的,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嘀咕什么,见她来,又都住了嘴看着她,甚至有几个低低笑了起来。 绥绥索性提起襦裙跑,才绕过影壁,就见小玉捧着脸坐在台阶上。她叫了一声小玉,小玉抬头,立刻跳起来:“姑娘下午去哪儿了!” 她两步上前:“发生什么了?” 小玉脸上还挂着泪珠,吸吸鼻子道:“方才……方才那个长安的官又来了,这次还带了圣旨……” 绥绥先想到的是那天“当面宣淫”,被信使捅到上头,陛下大怒要给他们治罪,吓得手脚都冷了。没想到小玉皱着一张小小的苦瓜脸说:“陛下下旨,命殿下归京……归京……完婚。” “完婚?什么完婚?”绥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小玉哇一声哭了:“就是陛下给殿下找了个王妃,是什么弘农杨氏的小姐,下个月就要殿下启程。怎么办呢,姑娘,那个治死咱们的王妃娘娘要来了!” 这下绥绥可听明白了。 事出突然,她也愣了好一会,却还不忘把包袱打开,拿出炸糖油糕来分给小玉,毕竟“这炸的不禁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小玉抽抽搭搭进屋去了。 倒是绥绥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一面发怔一面咬油糕。炸透的江米金黄酥脆,豆沙馅滚烫,甜腻腻地流进喉咙。 她中午就没吃饭,可饿坏了。 三个吃下去,实实在在填满了肚子,也有了底。她拍拍手站起来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一番打算。
第四章 长安 李重骏要回长安去了,阖府有人欢喜有人忧。 忧的是那些卖进王府的本地人家,是走是留,全指着王爷一句话,不是背井离乡,就是丢了差事。可那些长安跟来的下人却是开心得不得了,在荒漠喝够了沙子,这回总算可以回到那温柔富贵乡去了。 厨房大师傅就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当天晚上特意做了一道奶汤锅子鱼,据说只有长安有,就连皇帝赏赐大臣都用这道菜,寓意“鱼跃龙门”。 可能是太快活了,手一抖,还多放了不少盐。 绥绥喝了一大碗汤,又不得不喝了一大碗茶,然后就去找李重骏。 打算和他商议自己什么时候离开。 这出戏终于要唱完了。他马上就有正经妻子,不再需要什么假冒伪劣的宠妾,大概也正迫不及待地想打发她走。 而绥绥呢……通过偷梁换柱和倒买倒卖,也已经攒下了一笔银子。 傍晚时她算清了自己的私房,除了给翠翘治病,还足以开个小酒铺子。凉州临近敦煌,葡萄酒最出名,当垆卖酒,用钱生钱,再辛苦也是个长久之计,不比陪着那怪脾气的人演戏强多了! 绥绥越想越欢喜,忙不迭到了上房,看守的小厮却说李重骏一晚上都在外书房。 她只好走到一旁,倚在穿廊的阑干上等他。 今晚下了入秋的头一场雨。 西北的秋雨,湿而不润,只薄薄打湿了青瓦的房檐。绥绥望着夜下的穿廊,从假山引来,又从月洞门出去,百转千回,仿佛一条银龙,在疏疏的花木里时隐时现。银蓝的月光漫进来,丝丝缕缕的冷里白雾轻轻,像行人呼出的哈气,寂静又匆匆。 她在这里住了两年,可每一次望见,都只觉得是异乡。 她和李重骏呢,也是一样。 做了他两年的宠妾,倒比陌生人还不如。 夤夜,李重骏总算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带着三分薄醉,绥绥离得老远就听见有人说着:“快,快来扶着!殿下小心。”又看见桂花树后灯影绰绰。 她赶紧溜到小径旁,在他要走过来的时候迎头跪下,说道:“殿下大喜——” 李重骏很快经过她,理也不理,只有织锦袍角轻轻刮过她的脸颊。好多人看着呢,绥绥正噎气,李重骏却又停住脚步,眯了眯眼,侧头睨她。 绥绥眨眨眼:“殿下……” 他忽然走回来,一把拽起她往院门走。 “嗳,你做什么——” 她吓了一跳,胳膊拖得生疼,差点跌在地上,李重骏索性把她拎起来,扛在肩上。 绥绥头朝下,整个世界都掉了个个。她是真吓着了,不明所以,可下人们都当殿下“酒后起兴”,心照不宣地低下头跟在后头。 等李重骏进了上房,又心照不宣地关上了门,没有跟进去。 房内已经生了火,湘帘放下来,一进去满室清香温暖。可绥绥晕头转向,只觉得胃里汤汤水水翻腾,难受得紧, “殿下!殿下!”她小声叫,“我要吐啦!” “闭嘴!”李重骏叱她。 他咣当一声把她扔在了熏笼上,绥绥抚着心口喘气,回过神来,只见李重骏已经坐在对面的寝床下。 王爷的床和一般人不一样,台子高出一块,连着三四级台阶,铺着湖绿地衣。他就不端不正倚在那台阶上,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卷信笺。 绥绥随即便明白了。 虽然李重骏不说,但她早就看出来了——跟着到西北来的那些下人,对他既是服侍,也是监视。因此,李重骏要是看点什么私密的东西,也只好拿她当幌子,寻个把人轰出去的理由。 绥绥也不知这些信笺都是谁给他的,反正他每次看的时候表情都很凝重。这回也不例外,李重骏板着脸看完了,指间夹着信笺,靠近灯台旁烧掉了它。 火舌吞没纸片,灯影颤动,他合眼片刻再睁开,幽幽的光映进眼底,而那里却像结了冰。 今天不是他双喜临门吗? 又能回家又能娶媳妇,人生四大喜事占了两个,怎么还这么深仇大恨的? ……算了,她就没见他真心笑过几次。 俗话说,君子不立危墙,绥绥预感今天出师不利,还是趁早开溜得好。 没想到,李重骏也在这时看了过来。 他随意地坐在地上,漠然盯了她一会,忽然哂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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