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说是贵客呢,瞧那眉那眼,怎么叫面如冠玉,怎么叫清俊潇洒,怎么叫……怎么…… 怎么是李重骏啊! 他不是吃席去了吗? 吃席……吃席……难道就是这个席! 绥绥魂飞魄散,差点背过气去,身子不稳,倚在了一旁的“白蛇姐姐”小师叔身上。小师叔正声情并茂骂许仙呢,不动声色扫了一眼,也微微僵住了。 ……合着他也不知道今晚请的是谁。 今天到底是什么不宜出门的黄道吉日啊……绥绥无语泪千行,只能祈祷自己涂得像鬼一样,李重骏认不出来。 可等他和众人见过,落了座,一面端茶盏一面抬起眼来,脸上顿时五彩斑斓。 绥绥离得远,看不见他抽动的眼角,太守公子却尽收眼底,瞧瞧台上,又瞧瞧他,瞧得一头雾水。 太守公子虽然也是出了名的二世祖,倒从来不沾女色,没事就好打个马球,不在喝花酒的那堆人里,因此也没见过李重骏那位传说中的“艳妾”。 他问:“九郎君不喜欢这出戏吗?” 这位公子是个直脾气,也不叫人暗中告知,径自扬声张罗道:“罢罢罢,别演了,这个不好。把戏单子拿来,我们再看看。” 他不常听戏,不知道中途打断是大忌,人声鼓声忽然落了下去,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忽然的安静里,小师叔顿了一顿,也收敛了水袖,欲走下戏台与贵人告罪。 虽然他是凉州最红的名旦,可在官府公子面前,也只有低头的份儿,更别提对着李重骏了。 他们说这出戏不好,他就得来赔礼。 绥绥知道自己拖累了小师叔,羞愧不已,可她也管不了这么多了,默默往后退,随时准备开溜。 谁知这时,李重骏从齿间咬出两个字, “不必。” 他似乎已经从惊讶里走了出来,放下茶盏,随手从瓷盘里拿了个苹婆,斜倚在那个专门给他的宽敞软榻上:“唱得不错,接着唱,这底下一出是什么?” 茶楼的管事忙凑过来道:“是《西楼会》。” “唔,那个倒罢了。我就喜欢听这出,就把《白蛇传》全本都演完罢。” 他对着管事的说话,却只看着绥绥,闲闲咬了一口苹婆,带笑不笑地对她挑着眉,一脸气定神闲。 他他他……他分明成心的! 绥绥都要气死了。 她一向最善于原谅自己,被李重骏这么一挑衅,心虚早抛到九霄云外,没忍住,瞪了他一眼。 小师叔却已经他们行礼应了下来,行的是男人的拱手礼,一转身,又像变回了白娘子,提裙上台阶,袅袅婷婷,别提多窈窕了。他一面走一面给她使眼色,绥绥便也不敢再造次。 尽管万般尴尬,戏也就唱了下去。 许仙对白蛇诉完了苦,小青不信,举剑要杀他,绥绥也憋着一肚子气,唱得咬牙切齿, “……呸!既是常把小姐念,为何狠心去参禅?小姐与法海来交战,为何站在秃驴一边?花言巧语将谁骗,无义的人儿吃我龙泉!” 她两手持剑,全把许仙当做李重骏,追着他要刺,结果当然是被白蛇拦住了。绥绥正恨泄愤不成,只听窗边一声脆响,一痕雪亮掠过眼前,正正扎在李重骏手旁的木桌上,寒光褪去,才看出是一支箭。 ……? 这是什么意思……老天替她报仇来了? 绥绥一下子蒙了,耳边又接连咻咻几声,长箭一支接着一支破窗而入。 她后知后觉——是行刺! 想不到李重骏身手这么好,还不等侍卫聚拢而来,他便已经一跃而起,拔出剑来砍断了面前飞来的又一支利箭。 众人一片哗然,状如鸟兽散,四散奔逃。因剑是从西窗射入,大部分便往东门逃。绥绥早已昏了头,下意识往人群中跳,却被猛的拉住了。
第七章 刺杀 “这边!” 小师叔低呵,拂起宽大的水袖来掩住了绥绥,拖着她便往帘幕后藏。 他话音才落,就见两个蒙面大汉,似从天而降一般闯入东门,砍倒了两个,直冲戏台下来。 所有人都没想到,竟是两路刺客合纵夹击,不免大乱阵脚。李重骏与太守公子本是出来找乐子,都没带几个侍卫,偏那太守公子成日打筋熬骨,竟全不中用,刺客踢起一把交椅抡过来,他就头一个被怼翻在地上。 他哎哟哎哟地叫,还吐出一口血来,他的侍卫只得忙去救他,被其中一个刺客逮着时机,剁翻了李重骏身后的另一个侍卫,手起刀落,一刀插在李重骏背后。 “殿下!” 绥绥失声尖叫,却为时已晚,眼睁睁看着那刺刀自李重骏的胸前穿出,刀尖锋利,反映出凛冽的月光,晃了她的眼。 小师叔听见凄厉的叫声,连忙拽紧她。绥绥却挣脱了他,跳下戏台向李重骏跑去。 后来,绥绥每每想起这件事,总能为自己找到一百个借口。比如她的大部分首饰还没来得及带出来,李重骏死了,肯定要落在管事的手里;要是再落到夏娘手里,她不死也要脱层皮。 然而在那一时那一刻,她根本没想到这么多。 她看着李重骏倒下去,看着赤红的血喷涌而出,看着它泼洒在月光里,就像看到许多年前,也是这样凄冷的月夜,高句丽的铁骑呼啸而来,鲜血淹没了村庄,先是阿爷,然后是阿娘,是阿姐—— 她生命里重要的人,一个一个,都死去了。 李重骏从来看不上她,她也恨不能早些离开他,可是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他于她,终究是个重要的人。 她无法无动于衷地看着他死。 那两个刺客果然是冲着李重骏来的,见刺倒了他,便不再恋战,转身欲逃,却迎头对上举刀而来的绥绥。 刀是她从席面上顺来,原是削苹婆的,小小的一只,刺客忙跳开,反手就向她刺来。 绥绥还没出声,却忽然听到一声狠厉的大呵, “住手!——” 竟是李重骏。 他像是铆足了所有力气,两个人架着他要把他放平在榻上,他却拼命扭过身来,绥绥见他头脸都涨红了,青筋毕现,脸颊上还溅了斑斑的鲜血。 他还在吐血,喉咙里有呼噜呼噜的微响。 绥绥从没见他这样可怕过,就连他自己被刺的时候,也没有如此狰狞。她的心震了一震,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甚至在一个瞬间压过了恐惧。 李重骏倒在了血泊里。 刺客还是刺伤了绥绥。好在只是划伤了她的手臂,然后便踹倒了她,伙同另一个,乘着茫茫夜色翻窗而逃。 绥绥浑身剧痛,伏在地上,可已经没有人顾得上她。除了去追刺客的两个侍从,所有人都围着李重骏,太守公子像是骨折了,还躺在地上,惊恐地睁着眼睛,合不上。地上又黏又滑,都是血,已经分不出是谁的血。 直到小师叔扶起她。 绥绥看见他,如同看见了救星,只是头昏脑胀,心上像压着块大石头,半天说不出话来:“九殿下,他,他,他还、还能——” 还能活下来吗。 伤成这样,小师叔又不是大夫,问他也无用。可绥绥觉得他懂得那样多,像是能断人生死的道长仙人。她抬头看向他,只见他正撕下水袖为她包扎,却久久注视着不省人事的李重骏。 然后,微微皱了皱眉。 这眼神有疑惑,有沉思,绥绥不懂。 这一晚上发生的事太突然了,仿佛一匹马横冲直撞而来,迎面撞翻了她,又来回踏了几百遭,绥绥被打得头晕目眩,惊骇到了极点,反而只剩一片茫然。 她甚至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哭 混乱中不知是谁请来了大夫。 官府的衙役很快也骑着高头大马来了,他们围住了望春园,把街上游玩的男女都驱赶得干干净净。 没多久,御史来了,刺史来了,太守也来了。太守不仅匆匆赶到,而且拖家带口,把夫人都带来了。 太守夫人一看到太守公子就哭了,抱着他儿啊肉的叫喊起来。太守却没有管自己的儿子,而是和其他的官员一起跪在了四周,行了礼之后才急忙盘问起大夫,审查起在场的人来。 绥绥早被小师叔拉到了他在后楼的书房,有人打了水来,她弯腰在铜盆旁洗脸,手边就是敞开的合和窗。 楼下的人们乱作一团,进进出出。 她没想到小小的魏王府会牵动这么多官员,她从来没见过他们。 李重骏吃花酒从不会叫这样的人。 一个个穿着肃穆的襕袍,都是深绿或者浅绿,拖在血水里,凝成了黑色,沉重又可怕,就像他们的神色一样。 这也难怪。 一场饯行宴莫名变成了屠杀,还是在节日的闹市,凉州民风剽悍,也甚少见如此的惨案。何况李重骏是凉州名义上的主人,又马上要回长安成婚,这节骨眼上出事,两罪并罚,可够他们喝一壶的。
第八章 风险 李重骏的伤势似乎比她想得还要重。 因为流血不止,他甚至禁不住车马的颠簸,只能在望春园的花厅上搭出床来,官兵们把守四处,把小小的戏园围得铁桶相似。连皇帝都从长安遣来了御医,日夜看护。 绥绥见他们这样严阵以待,只当他是活不成了,还不争气地掉了两滴眼泪。 然而七日之后,李重骏竟就被送了回来。 虽然是倒在小榻上抬回来的。 那些佩刀的官府侍卫又在王府里驻扎下来,不许人靠近,送药看护的仆人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绥绥只能靠东躲西藏听壁角,断续得知了一些他的病况。 原来那刺客虽刺到了他的肺叶,却只是损伤,并不致命。倒是他的脾脏被扎了个透,也就是绥绥看到从他后背刺穿的那一刀。 御医说脾脏可以运化什么水谷精微,统摄五脏六腑之血,因此脾脏一破,才会血流如注。好在救治得及时,伤虽险,却还顺,再调养个把月也就能下床了。 他这一调养不要紧,绥绥可又被困了下来。 绥绥本来想趁着府内混乱,管事的六神无主,趁机收拾包袱跑路,而今凶神恶煞的官兵堵在各处,个个拿刀佩剑,蚊子都飞不出去一只,她想溜更是白日做梦。 盼啊盼啊,一个月过去了,李重骏总算脱离了生命危险,能吃下东西,精神也好了不少。 可这时候的凉州,已经接连下了两场大雪。 凉州几乎是大梁的最北边,每年十一月就算入了冬,鹅毛大雪下一个冬天,来年三月才化。天寒地冻,大雪封山,想去哪里都寸步难行。 李重骏回京那件大喜事,也不得不暂时拖延了下来。 魏王府的人心惊胆战了好几个月,见如今魏王状况平靖,便张罗着好好过个年。 绥绥却不在他们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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