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笑非笑:“他待你,可不像是不记得你的样子。” 他到底看见了什么呀,这么吓人,倒像看见她和贺拔睡觉似的。 可他越是这样,绥绥越不能让他知道他们从前拜堂的事,只好一咬牙道, “对!殿下说得对!今天我在樊楼差点被人挤死,不知道怎么就被贺拔看见,也不知怎么他就拉了我出去。我一出去就质问他,说‘你不是不记得我这个同乡了嘛,干嘛救我,男女授受不亲不知道吗,我们殿下的剑法精妙绝伦,你也看到了,一个就杀你八个!’” 她偷瞄了李重骏两眼,才又说:“然后他就说……他其实还是记得永庄的那些玩伴的,只是他因为出身太低,一直被人瞧不起,所以不太愿意让人他知道从前的事,上次殿下问他,他说不认得我,也是这个缘故。这次眼看我性命不保,于情于理都该搭把手……” 绥绥一通胡编乱造,一面编,一面偷窥李重骏的脸色,却也看不出他的反应。 他依然一脸阴恻恻,只是移开目光看向了别处。 隔了好一会,他才冷冷地说:“别忘了你是谁——现在你是魏王府的人,贺拔弘一路受杨二提拔,你敢与他往来,私相授受一条罪名,就够要你的命。” 绥绥都不懂私相授受是什么罪名,但朝堂上的事,李重骏怎么说,她就怎么听。听上去还挺严重,怪不得他会这么严阵以待。 她未免也有些自责,于是低眉顺眼不说话了。 等到第二天的时候,绥绥打点了三根金簪子,趁李重骏不在,偷偷摸摸去找了阿成。 她太过意不去了,本来就是她的过错,却害好心的阿成挨了打。 可阿成也不在。 侍从告诉她,阿成昨晚就被魏王殿下派到凉州,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而且,也没有人听说他挨了板子。 绥绥可糊涂了。 不过很快她就没工夫想阿成了,因为她发现李重骏不在家,是被陛下叫到宫里去了。 她还听说,和他一起被叫进去的,还有王妃娘娘的哥哥杨将军。昨天他们闹市当街打架,今天就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还被言官参了一本。 起初,她还为自己后怕。 李重骏和王妃的恩怨最终闹大了。要是宫里的陛下娘娘怪罪下来,她肯定是第一个替罪羊。 但很快,她便听闻不止一个言官上奏,御史台几乎人人有份,除了指责魏王樊楼闹事,德行有亏,更是翻起旧账,追溯到了他在凉州的种种荒唐行径,弹劾他“倡优之技,昼夜不息;狗马之娱,盘游无度”。 绥绥这时才隐隐觉出了不对。 这些御史,似乎不仅是看不过李重骏的放纵举止,倒像是被谁指使,有意为之。 李重骏害不害怕绥绥不知道,她自己可是要吓死了,那些流言来势汹汹,她想逃走,可翠翘,阿武,小玉,一个个都是牵挂。 绥绥好愁,几天睡不着觉。 转眼,长安便下了第一场雪。那个下雪的黄昏,绥绥发觉一只睡在熏笼上的狮子猫不见了。那小猫是小玉看管,一向乖顺,绥绥只得拉着小玉去找,不知怎么绕到了假山上观渡亭。 在那里,她遇到了王妃。 亭内半卷帘栊,瑞脑消金,王妃很有闲情逸致,笼着四五只火盆,看侍儿扫雪烹茶。 现在魏王府内都人心惶惶,王妃却在赏雪。 绥绥在山下见到了,羡慕得了不得。到底是五姓的贵女,几百年皇权轮回,王朝更替,可五姓,终究是五姓。 就算将来李重骏倒了大霉,杨家的女儿却未必会受连累,大不了回娘家做寡妇。 绥绥才被迫得罪了王妃,本想蹑手蹑脚地走掉,却忽然见一个侍儿打伞跑下台阶,到了她跟前:“姑娘留步,我们娘娘唤姑娘去一趟。” 绥绥如临大祸,也只得随侍儿上了亭子。 王妃见了她,微笑道:“你可知,我因何找了你来?” 绥绥心里一惊,赶忙跪在地上叫冤:“娘娘恕罪,之前娘娘待奴婢一番好意,却叫殿下误会,奴婢该死!可那实在不是奴婢有意——” 王妃顿了一下,忽然轻声笑了起来。 绥绥愈发慌乱,忙发誓道:“奴婢绝没有蓄意勾引殿下,当着青天白日,奴婢敢赌咒,对娘娘只有敬重,从未存过半分不敬之心——” “看你,想到哪里去了。”王妃劝慰似的说,“快起来吧,我叫你来,不过看这大寒天气,叫你喝杯热茶来罢了。” 她甚至亲手扶了绥绥起身,声音轻得仿佛叹息, “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我都知道,那些事……怪不得你。” 她还说:“男人么……都是如此。” 听这语气,倒像已经对李重骏失望了。 绥绥不免想起了那天,看到王妃在花园里悄悄流泪。那时她是哀怨是悲伤,可现在,她只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似乎已经死了心。 李重骏的心可真狠啊,对不喜欢的女人,一点脸面都不给,哪怕是他的妻子,哪怕是杨氏的女儿。 要是他哪天看她不顺眼了,又有谁能救她呢。 绥绥叹了口气,再看向王妃,她却已经叫侍女点了一杯滚烫的雀舌茶,送到了她眼前。 茶汤碧波轻浮,她的心不由得忽然动了一动。 那天真冷啊,可是茶很热,亭外飞着鹅毛大雪,王妃又闲闲问起了凉州的大雪。 不过这一次,绥绥没再那么少言寡语。 她看着王妃的脸色,讨好地说起了梦里的关山。 和王妃说话,可比和李重骏说话快乐多了。李重骏总是露出那种不屑的神色,王妃娘娘就不会。 她永远静静地看着她,静静地微笑。听绥绥说到石窟的墙壁上画着飞天神女,就像她一样纤细秀美,她笑起来,头一回能看见一点洁白的贝齿,但还是柔和又端庄。 绥绥也打心底里高兴。 毕竟,她难得有机会说起凉州,说起她的童年。 这些东西,李重骏从来不感兴趣。 他满肚子坏水,无数弯弯绕绕,哪里容得下那些恢宏的雪山,寒鸦,孤烟……哪里像王妃娘娘,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似乎什么都接受,似乎什么都懂得。 那天日头落下去的时候,王妃说:“你虽是殿下跟前人,论年纪,倒同我妹妹相仿。我一个人长日无聊,总没什么事做,你若闲了,来陪我说说话倒使得。” 不管王妃有没有别的心思,绥绥觉得,她是真的挺寂寞的。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似乎也没法儿拒绝。 而且她想,王妃总归是王府名义上的当家主母,又是弘农杨氏的女儿,她只要小心一点儿,谨慎一点儿,和王妃关系好些,总没有坏处。 绥绥告别王妃下了山,却见小玉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她以为小玉在为她担心,笑着拍了拍她的脸颊。 从此绥绥偷溜去找王妃,王妃那里总是有好多点心吃,不仅味美,王妃还很体谅她,总是自己先吃一点儿,再给绥绥。 唯一的不好,就是王妃娘娘的点心太补了。 经常是益母,姜汁,红枣,燕窝……吃得绥绥脸颊红扑扑的,胸脯都大了两圈。
第四十五章 梦见 腊月的头一天,李重骏被皇帝在早朝上斥责一番,然后关了禁闭。陛下还派了内监来看着他,让他在魏王府反省,连宫里的新年筵席都不准出席。 杨将军更惨,直接给打发到南方做都护去了。 虽然官也不小,可杨氏世世代代生活在北方,在南边无甚势力,过得当然不会有长安快活。 绥绥觉得,李重骏虽说被骂了两句,至少命还在,还能舒舒服服做王爷,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可他整个人变得特别颓废,天天在家喝酒,喝了酒还闹事。 她都快烦死了。 男人怎么这么脆弱啊…… 再看看王妃娘娘,丈夫和亲哥哥都遭遇了变故,却还是从容端庄的模样,也没有迁怒任何人。 王妃每月十五都要去长安最大的那座相国寺祈福供香,之前听说绥绥的父母早亡,便主动说带绥绥一起去清虚观,在莲花池里她父母放一盏长生灯。 在相国寺里放灯,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 何况自从上次见过贺拔,李重骏就不让她出门了,最多半个月看一次翠翘。绥绥本来因为杨将军被贬,面对王妃是很心虚,纠结了一番,却还是满心感激地答应了。 她盼啊盼啊,终于盼到了月圆这一日。 小玉替她把风,她为了不发出声音,特意脱掉缎鞋拎在手里,溜过中庭的花园。 长安的腊月,急景凋年,才下过一场雪,院子中花都谢了,只余下峥嵘的山石与松柏。她走过雪地,罗袜都湿透了,穿过花园的门房,只见屋里烧着一只炭盆,四面窗子却都合着,昏昏暗暗一片静谧。 想必是看花园的仆人不在? 绥绥一心想着和王妃娘娘会合,也顾不上这么多,坐到炭盆边脱下罗袜来烤火,小心翼翼烤了一小会儿,才要穿上带来的新袜子,忽然听见咻的一声,只见一只红枣扔到眼前掉入炭盆,噼里啪啦烧出一股焦甜。 绥绥吓了一跳。 急忙四处看去,只见李重骏倚在屏风后,借着那点月光带笑不笑地抱臂看着她。 “殿、殿下!——” 他走到她跟前蹲下,往她嘴里塞了个枣子,打断了她的话:“你干什么去?” 他这段日子天天醉生梦死,怎么偏偏今天清醒了,绥绥暗叫不好,连忙吃掉了枣子说:“我听说花园里的红梅开了,所以来看看,然后……折一枝献给殿下插瓶。” 红枣可真甜,她吃掉之后还舔了舔嘴唇,然后看着李重骏又道:“殿下来这里做什么呀?” 李重骏倚坐在屏风底下,悠悠道:“我做了个梦,梦见有个人趁我不在意溜出了府去,所以来看看。那个人,不会是你吧?” “当、当然,我怎会不禀报殿下就溜出去玩呢……”绥绥干笑两声,又试探地问:“殿下还梦着什么了?” 李重骏瞥她一眼,忽然身子往前, “我还梦见,你抱着我。” 这话来得突然,绥绥觉得莫名其妙,可他含笑看着她,竟是少有的认真。 像在等着什么。 她呼吸顿了一顿,头脑发热,伸出手却又停住,最后只轻轻扶住了他肩膀。 他竟然又往前靠了靠。 那双乌浓的长眼睛,睫毛上总不会沾着雪水,可看着湿漉漉的,那么亮。 她脸颊都烧起来,抿了抿唇。 只是抿了抿唇,他却笑了,随手从屏风后拿过一只银壶,对嘴吃了一口,伸手扳住她的下颏,自然而然般吻了上来。 松柏气里混着奇异的酒气,浓烈的酒,辛辣腥甜,缠绵渡入她的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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