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骏笔直地跪在殿前,三个时辰的狂风骤雨打得他袍带皆湿,沉甸甸担在身上,又被冷风吹了个透,寒冷刺骨。 他却依然岿然不动。 就在这时,飞阁上急匆匆走来一个黄门,叩开殿门禀报了什么。没过过久,皇帝的近侍郑内官也走了出来,由小黄门打着伞,步履匆匆到李重骏面前,躬身道, “神策将军奏言,朱雀门外有人马披甲而来,夜闯宫禁。九殿下,兹事体大,请介以入。” 李重骏心中大惊,却只是微皱了皱眉,并未起身,平平道:“陛下缠绵病榻,小王怎敢在内宫披甲骑射,何况大内十六卫专司宫禁防守,又岂容小王越俎代庖。” 郑内官愈发低了腰,低声道:“小人急奉陛下诏令,请九殿下护驾。” 果然是皇帝的意思。 李重骏愈发想不通这其中关键,只得领了旨起身。出了承乾殿上马,临近朱雀门,城楼上早已有无数弓箭手披甲佩箭,埋伏在暗处严阵以待; 然而他登上城楼俯瞰,却见城门大开,灯烛大照,飞溅的雨帘被照成了一片苍茫,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空荡荡的朱雀门前,什么也没有。 李重骏心头一凛,立即看向了身后的神策将军。就在这时,却听那苍茫雨声的尽头,忽然远远传来一阵纷乱马蹄声。 愈发近了,尽管世人皆知朱雀门代表着天下至高的威仪,那阵马蹄声却并未停下,甚至越来越快,李重骏顾不得思索,忙对禁军呵了一声“准备”。 然而等到那行人马行至灯火的所在,灯火照亮了那头领的明光铠,他勒住缰绳抬起了头。 竟是六皇子。 李重骏怔在原地,轰隆隆的雨声里,他看不清六皇子的神色,却分明听见他惊讶的声音, “老九!你怎的也在这?是母后传你来的,还是父皇召你?嗐呀,那小黄门去找我,说宫中有贼,让我来护驾,我还担心得了不得。” 六皇子说着,如释重负般笑起来:“不过老九你是经过沙场的,有你,我就不怕了。现在大内是什么状况,那贼在哪儿呢?”
第四十九章 答案 六皇子又说了一些话,却都被轰鸣的雷声打断了,大雨已经到了骇人的地步,嗡嗡的,如同兽的低吼。 李重骏在惊骇中恍然了片刻,随即电光火石般明白了——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六王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崔卢会出现在这里。 这场大雨是一张网,一场彻彻底底的圈套,网住了所有人。他目光灼灼地向后看去,在朱雀门上眺望无边无际的宫城,苍茫大雨中,再找不到那座恢宏的承乾殿。 李重骏咬紧了牙,对着弓箭手们低呵了一声“住”,又吩咐小黄门道:“去禀报陛下,夜扣宫门者乃是六皇子瑛,小王不敢自擅,在此恭候陛下的示下。” 小黄门去了。 可是李重骏知道,他不会等到一个答案了。 皇帝的心思昭然若揭——他要六皇子死,他诡召了这位准太子进宫,让他背上谋反弑君的罪名,然后借此扳倒他背后的萧氏。 他把崔卢的重臣提前召进宫来,就是防着他们察觉,赶来阻止。 李重骏早知皇帝有贬谪萧氏之心,却猜测总要等三月的太子册封典礼之后。 太子的规章不比寻常皇子,六皇子素性开阔,又不拘小节,随便捻个小错便可以大做文章。 万没想到皇帝竟会在这时候动手。 打他个措手不及。 小黄门回来了,说郑内官在殿外便拦住了他。 他还说:“皇帝病疴发作,不能见人,还请魏王殿下自做决断。” 李重骏闭了闭眼睛。 冰冷的雨,冰冷的盔甲,可他感到血一寸一寸涌上来。 皇帝果然打了个一手好算盘。 他若在此杀了六王,即便被判定为护驾,也势必要背负残杀手足的骂名,作为一个把柄拿捏在皇帝手中,日后想杀他,便可立即翻出来定罪; 可他若不杀…… 李重骏瞥向神策将军,见他不动声色矗立在阴影里,却已经悄然抽出了长剑。蜿蜒的雨水滑过利刃,夜色里像血痕一样。 今日也许是六皇子的死期,也许,是他的。 李重骏忽然觉得庆幸。 幸好。幸好,他在意的人都早已死了个干净。 只剩下那个可恶的小妖精,也是恨透了他的。 他已经吩咐了府内的侍从,只要五日内宫里没有消息传出来,便把她带出王府,送到城外她姊姊的住处躲避。 那里存着许多值钱的珠宝古董,等他死了,不消人嘱咐,她准会第一个当掉它们逃走。 此外,再没有什么了。 李重骏握紧了腰间的剑柄,绷得筋骨欲碎,可他几乎是微笑着对城楼下高声道:“并没有什么大贼,两个内官与外面私相传递,偷了宫里的东西出去,被人发觉,闹了起来。如今已经逮住扣押起来,既然六哥来了,还烦六哥卸了披甲刀剑,与弟弟一同去面见陛下。” “好啊!好啊!这可好了。”六皇子听了,连忙就要下马,他随行的武官却察觉出了不对,在雨中低低叫了一声“六殿下”,引得六皇子回头去看。 那武官低声道:“大内凶险,未见陛下诏书,殿下不可轻举妄动。” 然而李重骏已经卸下了自己的佩剑与盔甲,只身下了城楼。六皇子尚未下马,他便抢先一步到了马前,行礼过后,把手按住六皇子握着缰绳的手,恳切道, “太子殿下在这里,没有弟弟邀功的地方。那两个人已经扣住候审,只望六哥呈献给陛下时能替弟弟美言两句,弟弟便感激不尽了。” 六皇子一听那声太子殿下,不由得浑身通泰,再听能白捡个功劳,干脆不理那个武官了,心满意足拍了拍李重骏的肩膀,被他扶着下了马,二人一同便往朱雀门内去。 可是门内,又是另一个世界了。
第五十章 兄弟 小黄门凑上来为他们打伞。 宫伞是青色的圆片,像池塘里的浮萍,天街上也铺着平整开阔的青石板,六皇子走得挥洒自如。 他隔着伞对李重骏笑说:“老九啊,你这份情谊哥哥一定记着,嗐,想当初你去北边的时候才那么点儿,现在倒好,比我都高了。走我旁边,我还真不大习惯了。” 他们经过朱雀门,才算进了皇城。 再往前,便是昭阳门,丹凤门,然后是含元殿,紫宸殿……千重宫门,万重宫阙,六皇子看在眼里,觉得很快活。 总有一日,这些都是他的。 六皇子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东宫太子最合适的人选,可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前面的哥哥都死了,先太子死了,三哥又被贬黜,不知不觉地,他成为了五姓在皇子中唯一的独子。 母妃临终前曾伏在病榻上乞求父皇不要立自己做储君,然而兜兜转转,这东宫之位终究落在了他手里。 六皇子洋洋说罢,却发现身边只有打伞的三两个小黄门。 李重骏并没有跟上来。 他回头看去,只见李重骏停在了朱雀门下,孑然一身站在暴雨里。夜色是墨汁似的黑,他看不清李重骏的神色,却觉得一阵没来由的寒冷。 他莫名其妙,喊道:“老九——” “准备!”李重骏大呵,冷硬得简直不像他的声音。六皇子不明所以,可他看见见高墙上忽然现出数不清的黑影,也知道大事不好,恍惚大怒道,“你疯了,你要干什么!——” 然而李重骏高亢的呼声盖过了他:“贼人夜闯朱雀,反戈入宫,疑有仓卒逼宫之事,为保圣驾无虞,一律先斩后问。赵将军,放箭——” “李重骏!你敢造反!——” “放!” 话音未落,箭已离弦,无数流矢的呼啸着划破雨幕,从四面八方飞将下来,六皇子早已卸了兵甲,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在箭雨中逃窜奔走。 他或许想跑回朱雀门下,去叩响那沉重的铜门,唤起他的卫队,可是太迟了,他很快跪倒在地,只能绝望扭曲地挣扎着,大声哀嚎,对着李重骏破口大骂。 没有人听清他骂了什么,大雨洗刷了一切。 他穿着淡蓝的锦袍,被鲜血染成了浓重的黑紫,沉甸甸拖在雨水里。 血水泱泱冲过天街,淌过李重骏的脚边。 箭雨终于停了下来,连雨势都小了许多,李重骏顺着这条笔直的御街走到六皇子身前,他早已没了气息。 李重骏直瞪瞪地望着他,叫了一声“六殿下”。 就在这时,忽又听嗖的一声,竟有一支冷箭射出,从背后扎入了李重骏的肩膀。李重骏踉跄了半步,回头看,只见神策将军立在城楼上,远远对他拱了拱手。 是了,经历过这样一场混战,他不受些伤,也着实说不过去。 李重骏没说什么,他握住了那支箭,像是不觉得疼,一把拔下来丢在地上,也不管流血的伤口,又转回了身去。他的眼睛泛着冷冷的光泽,黑暗幽邃,像是夜至暗的时刻,没有星,也没有月,只有凄孤的阴风。 夜半的更鼓响起来了。 远远地从鼓楼传来,恢宏磅礴,穿过重门对开的长安街坊,寻常巷陌,回荡在这古老皇城,如同丧钟。 绥绥打了个激灵,忽然被这声音激醒了过来。她懵懵懂懂地直起腰,擦擦口水,却见自己仍在那黑漆漆的山洞里,外面下着雨,依旧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她趴在山石后探出头,却见天已经黑了,可花园前头点了好多的灯,烧得如同白昼。 他们还在找她吗? 绥绥觉得莫名其妙,索性钻出山洞,鬼鬼祟祟地溜了过去。没想到花园通往前面的大门居然锁住了,绥绥预感大事不妙,赶紧找了个墙下的梅花树,爬到了墙上去。 没想到她越墙看见的,却是魏王府的奴仆们跪在甬路两旁,许多穿着铠甲的将士,手持刀剑,黑鸦鸦的,到处都是。 这这这——魏王府被炒了吗! 绥绥大吃一惊,再想躲避,却已经来不及了,墙下的一个将士发现了她,立即命人将她逮了下来。 那将士审问她是何人,绥绥抓住这机会,忙道:“回军爷,奴婢只是茶房烧水的丫头,因晚些在园子里睡迷了,不曾听见动静,府内事务奴婢一概不知,连殿下都不曾见过——” 一语未了,她忽然被一个小兵拽起了身,绥绥叫着“我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路被拉到上房,关进了正厅。 里面只点了一盏灯烛,又阴又暗,可她看见李重骏坐在地上,手臂撑在膝盖上,低着头,倚着梁柱。 那将士对他遥遥施礼,说“殿下好歇着,末将寻了个人来侍奉,殿下有何需要,只管吩咐末将,末将就在院外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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