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骏眼底浮起一丝希冀。 “我……” 就在这时,廊下忽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有人在殿外叩门。 “殿下!殿下!出事了殿下!” 绥绥吓了一跳,赶紧捞起衣袍穿上。她这才发觉李重骏早已经穿好了袍子。他立刻翻身下床,一拉幔帐就去推开了殿门。 她手忙脚乱系上了衣裳,也跑到了门前。 是高骋,气喘吁吁地重复:“不好了,殿下,出事了,陛下正四处传您——” 绥绥急道:“出什么事了!” 然而高骋看了李重骏一眼,没有说下去。 “快说呀,出什么事了呀!” 绥绥正着急,李重骏却忽然转过了身,以一种极低极低,只有他们可以听到的声音说:“等我。” 绥绥怔了怔。 “你说得没错,皇帝留下你,就是把你当做了人质。他最怕的两件事,其一是杨家与我联手,其二,便是我来日不肯交还兵权。不过,你不要怕。”他俯身贴近她的脸颊,笑了笑, “做个好梦,绥绥。” 绥绥察觉到了不对劲,在茫然中叫了一声:“李重骏!” 他却先一步跨出了殿门,从外面紧紧闩上了它。 “你去哪里!发生什么了!太子殿下——李重骏!高骋!放我出去!”绥绥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又落入了另一个圈套,她砰砰地砸着沉重的殿门,满头是汗,“李重骏!李重骏!” 他们已经走上了飞阁,那呼叫在身后的暗夜里渐渐地远了,听不见了。 疾步走过飞阁的栈道,李重骏仍在整理他的革带,上面蹭了些斑斑的血迹,已经凝干成了暗红色。高骋无言地看了看,李重骏只摇摇头道:“不碍事。” 他神色凝重:“怎么样了。” 高骋立刻道:“皆按殿下计划进行。” 飞阁凌空而建,接通宫殿,从上面眺望,可以远远看到西北混乱的火光。宝船早已经烧完了,那点点火光急促地移动着,显然都是举着火把的人,夜风吹过来,隐隐可以听见厉声的叫喊。 高骋道:“犬台宫与虎苑的闸门皆被打开,法事声响惊动了畜生,夜里黑,逃窜下山才被发觉。赵将军领着神武军抵御,不敌。”他顿了顿,“陛下急招众皇子护驾,曹王已经领命去了……” 李重骏没说话。 他垂下眼睛,掩盖眼底那一丝讥诮的笑意。
第七十六章 生事 “来人呐!高骋!来人呐!” 绥绥仍砰砰打着殿门,沉重的朱门在黑暗中像泼着凝干的血。见无人回应,绥绥索性冲到窗前扯开了窗纱,趴在窗前正欲大叫,却被眼前的情形震住了。 西北方浓烟浩漫,遍山火光愈烧愈烈,如同岩浆奔涌,映亮了大半宫城碧色的琉璃瓦,映得天边一片赤金。 是山上着火了吗? 她不仅震惊,更隐隐觉得不安。 他们离开时的样子很奇怪,高骋欲言又止的,李重骏更是一点儿也不慌张,还笑着同她道别,那松闲的语气,好像把她关在这里也是他的筹划。 他到底又在耍什么花招? 她想着,忽听见隐隐噼里啪啦的锐响,仿佛利物击打刺穿了硬物。绥绥循声看去,只见那渺茫的火光里一道道细长的划过,纷纷砸在殿宇檐脊上。 竟然是箭矢! 箭如雨发,越来越紧,织锦似的夜空像被割裂成一席破布,在夜风中颤抖着。 绥绥心里发怔,忙藏到了窗槛下躲避流矢。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能等待着,等待殿门被打开,等待李重骏来找到她,然后再一次向她解释这一切,解释他的苦衷。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真的被打开了。 进来的却不是李重骏。 是阿成!不管是谁了,只要是李重骏的人,绥绥便像看见亲人一样。她爬起来扑过去,不等他开口,抓住他的领子大声询问:“发生什么事了!” 阿成本来是很松快的性子,此刻却神色凝重。他很快带走了绥绥,她所在的宫殿偏僻得很,外面都是竹林下的羊肠小路,竹叶簌簌作响,有种寒夜的冷气。绥绥一直被带到宽阔的御道上,才看见许多穿绿的宫人跌跌撞撞迎面跑来。 他们个个蓬头散发,大声叫嚷着,有的手里还拿着剑戟之类的武器,映在身后漫天的火光里,脸庞也闪着橙红的光。 绥绥听见有人大叫:“贼人!有贼人造反!” 她急得要死,大声问阿成:“造反?是谁造反!” 阿成用一件罩袍裹着绥绥,径直顺着御街快步走去,也不知要走到哪里,一路断断续续给她讲了个故事。 绥绥这时才知道,就在她和李重骏在床上打架的时候,外面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情。 上林苑的山上本养着四海万国进贡来的珍禽猛兽,今晚却不知何故逃出闸门跑下了山来。它们被这人间极致的繁华与喧嚣惊怒,搅乱了中元大典。 大内神武军的领头赵将军在护送皇帝时被狮子咬伤,神武军虽勇猛,可群龙无首,一时竟抵御不及;而那些驯兽的宫人手中没有武器,亦无法控制发疯的野兽。 皇帝只得下令放火烧山,烧死仍在山上的畜生。 皇帝招来众皇子护驾,却并没有把兵符派给太子,而是给了最先赶去的曹王。这位曹王也是个卧龙凤雏,竟然用兵符命人打开武械库,分发武器给宫人,让他们自行捕杀逃散的猛兽。 然而今夜的上林苑竟有逆贼混入宫人之中。他们拿到了剑戟,不仅不护驾,反倒对着神武军大开杀戒,更有甚者,甚至闯入望仙台,意图弑君谋反。 这样天大的罪名扣下来,众人都吓得魂飞魄散,生怕自己也被当成叛党,无头苍蝇似的四散逃离。 绥绥也六神无主,忙说:“那我们躲回那偏殿里去不好吗,那里还算安全,这又是要到哪里去!” 阿成只是拉着着她快步走:“姑娘别管了,跟我走吧。” 恍惚间,忽听马蹄声轰隆隆地涌来,绥绥看见许多飞驰的骏马从御街的尽处奔来,扬起的尘土里有烟灰的呛人气息,他们勒住了马,领头的竟然就是李重骏。 他换了身明光铠甲,并没有带头盔,只是去掉了繁复的金簪金冠,又换回了束发的红锦带。 跟随他的侍卫里,有人替他大喝:“站住!太子殿下在此,你们做什么!” 御街上的众人吓坏了,纷纷跪了一地,哭诉他们是听了曹王殿下的话来领取武器,并没有半分不轨之心,更不是叛党。 李重骏急召来看管武械库的门侯,让他递上曹王传来的兵符。他攥着兵符思量片刻,随即传了两个神武卫来嘱咐,命四处的宫人们五人一堆,互相监视着,先将手中武器归还库内,只拣出弓箭来等待命令押送前线。 神武卫领命去收缴兵器,不过半刻,就有两人趁人不备要逃脱,被其他的宫人制服禀报给神武卫,神武卫忙绑了那两人送到李重骏面前。李重骏看了一眼,并未多问话,立刻让高骋把那两人斩于马下,溅了一地的血,又随即赐了钱帛给发觉的宫人。 李重骏命把人头高高悬在御街的一处门楼上,在马上呵令, “贼人作乱,自与你们无干,此危局时刻,有功者赏,欺而私藏者罚,若有一人行不轨之举,则五人皆立斩不贷!” 他的声音不见得多高,却响彻了这一条长街。 绥绥从没见过李重骏这样有侵略性的声音,仿佛站在擂战鼓的高台上,下面是几万里沙场般的荒原,苍劲的夜风浩浩吹过,他束发的红锦带飘扬起来。 他目光灼灼,坚毅中又带着几分冷漠。 绥绥上一次看到李重骏如此打扮,还是在陇西漫山遍野的月光下。她此刻看着他,就好像看到了曾经的魏王,看到他引兵三千,与乌孙鏖战的情形,异常地害怕,又异常地心安。 四周的宫人卫卒似乎也镇定了下来。 他们本来人心惶惶的,也许是被太子这一番赏功罚过震慑住了,都顺从起来,诚服地应个不住。李重骏蜻蜓点水般看向绥绥,绥绥的心提到了嗓子,不知该如何回应,可他的目光很快掠去了。 李重骏并未多停留,平复了御街的混乱,随即策马而去。绥绥看到他挽起缰绳之后对阿成微微颔首,像是褒奖他完成了某项任务。 等收缴完了武械,神武卫也疾驰而去,阿成趁乱带着绥绥溜出最近的长乐宫门,他们行行躲躲,找到一处僻静的门楼藏了进去。 绥绥见暂时安全了下来,立即抓住阿成,小声问他:“太子为什么要让你带我出来?今日发生的这些事,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她就是再傻,也看出了李重骏和这场意外脱不开干系,可李重骏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是他想造反……绥绥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但是不对呀,是曹王分发的武器,李重骏又不会提前知道…… 阿成倚在门槛上,拔了一根草衔在嘴里,阖着眼装没听见。 李重骏凉州时的那拨侍卫里,阿成最像他了,总是一副讨人厌的闲散样子,后来别的侍卫都叫她娘娘了,只有他仍叫她姑娘。 绥绥一点也不想当昭训,他叫她姑娘,她总是很高兴。 可现在她看着他这装死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一直追问,一直追问,阿成也许是烦了,也许是怕人听见,终于翻身坐起来,冲门楼外努了努嘴,低声说:“姑娘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 绥绥扒着门槛往外看,见很远之外,许多神武卫封锁了长乐门,正在城门下巡守。 绥绥道:“他们把长乐门锁上了。” 阿成道:“不错,他们还把上林苑内围的其他城门都锁上了。” 绥绥不解道:“为什么?皇帝不是还在里面吗,这样多危险啊。” 阿成耸耸肩:“陛下早就离开上林苑的内围宫城,远远移驾到东南边的建章台去了。” 他看着绥绥满脸茫然,又道:“造反一事,始发在军械库附近,一直延伸到望仙台,都在内宫城里,只要把城门一关,便可以把大多反贼关在里面。至于建章台,那是上林苑最高的地方,居高临下地射箭,可以百发百中,便是有零散的贼人或猛兽逃逸出来,也能轻易射杀。” 阿成说,皇帝安顿了下来,随即就下令将内围封闭,留太子领兵在围城内捕杀野兽与反贼,等待北衙军营赶来支援。这样内外夹击,一定胜券在握,可以瓮中捉鳖。 至于围城内的人,多少有些要他们自生自灭的意味了。 他又说:“殿下也没想到皇帝要关闭城门,所以把姑娘关在殿里。现在内围这么危险,殿下才命我把姑娘带出来的。” 绥绥听完,气得咬牙切齿。 这是什么爹啊,也太偏心了吧! 局面尚可控制的时候,皇帝降权给了那个曹王,曹王不争气闯出烂摊子来,就让李重骏去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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