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骏不是太子么,不是储君么,不是国本么,就这么不值钱啊。 绥绥问阿成:“陛下是不是很喜欢那个曹王?” 阿成吐掉嘴里那根草,没说话。绥绥又气愤道:“既然喜欢他,为什么不让他去当太子啊——唔——” “嘘!”阿成不敢捂她的嘴,只好用力嘘声,“小娘娘,你可安分点吧!” 其实绥绥一直都知道,皇帝根本不喜欢李重骏。在凉州三年,他连一封家信都没给李重骏写过,皇帝有那么多儿子,要不是之前那个太子自杀了,才轮不到李重骏呢。让他当太子,也不是为了培养他,不过是看他打仗出色,利用他罢了。他已经没有母亲了,再被自己的父亲利用,那该多难过呀。 他一定很难过,没有人爱他,所以就连她对翠翘的好,他都会羡慕。 绥绥抱着膝头胡思乱想,想着想着眼泪汪汪起来,也就忘了探究李重骏的阴谋诡计。 夜已经很深了,穿堂风在门楼里呜呜呼啸着,她听着凄惶的风声,又想起翠翘来,觉得是翠翘回来看她了。反正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实在是太累了,一静下来,慢慢睡着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睡着的时候漫天星子,被人叫醒,还是漫天星子。 阿成已经不见了,是神武卫找到她,把她带到了建章殿。 大殿内安静得出奇。 皇帝的御榻仍远得看不清,许多人跪在御座下,大家像在害怕着什么,大气也不敢出,连吹起幔帐的风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重骏也在。 他倒不像有事的样子,还是一身明光铠甲,只是上面血痕斑斑,青白的月光洇进来,在阴暗的殿室内泛着极寒的光。 绥绥再看到他,虽然放下心来,可是酸得了不得,真心实意地看着李重骏。李重骏没理会她,反倒是御座下的贤妃开口了。 贤妃语气焦急:“周昭训,今晚你在何处!” 绥绥傻了眼:“奴婢……” 李重骏忽然道:“是儿臣遇上昭训——” “太子!”皇帝开口,也不像从前似的四平八稳,透着股冷意,“没你的事。” 绥绥本就忐忑,听皇帝的语气,忙跪了下来。李重骏铠甲在身,没能跪下去,只得敛手站在那里,低低应了声是。 绥绥道:“回禀陛下,奴婢今晚在望仙台下遇见太子殿下,被殿下带至一处宫殿……” 她脸烧起来,咬牙说:“说了会儿话。后来高骋来寻殿下,说是陛下传召,太子殿下走了,奴婢就一直留在殿内,再后来,殿下的侍卫阿成说外面很乱,奉命带奴婢躲去了更远的地方,奴婢在那里睡着了……” 贤妃道:“你遇上太子是何时的事?” 绥绥忙道:“奴婢放完花灯向娘娘复命,下来不一会儿就瞧见太子了殿下……” 她不明白贤妃的意图,只得拼命为自己作证:“奴婢下来时先见着的是贺拔将军,因在陇西时见过,便同贺拔将军说了两句话,太子殿下下来,就给奴婢拉开了……等到那殿里,也有两个黄门把手,他们都是瞧见的,皆可为证,奴婢不敢欺瞒陛下娘娘。” 皇帝果然寻来了那些人证问话。 绥绥只当那两个黄门都被李重骏的侍卫赶走了,也说不出什么来,谁知侍卫只是把两人拉出了内殿,连庭院都没让他们出去。 两个侍卫两个黄门,四个人就站在门廊下足听了半个时辰。 虽然宫殿铜墙铁壁般坚实听不着什么,可偶尔也有两声叫唤传出来。后来高骋急忙来寻太子,门一打开,太子正系腰带呢,黄门在大庭广众之下全都说了出来,谁不知道里头干的什么营生呀。 绥绥听得都快昏过去了。 李重骏到底是靠谱还是不靠谱啊! 现在好了,所有人都知道她和太子祭祀大典上睡觉,明天传出去,她狐狸精的名声更要坐实了。绥绥本来心里软得很,现在又要气死了。 就在这时,又有个小黄门溜了进来。 小黄门喊了声陛下,一直跑到御榻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伏在地上说:“禀报陛下,神武赵将军重伤不治,方才……过世了。” 神武赵将军,绥绥想起阿成提起过他。殿内骤然静了下来,安静不过半刻,皇帝慢慢站起了身来,声音平淡,却不知为何让人浑身发冷, “查,给朕查。” 众人纷纷叫陛下,贤妃上前搀扶,却被皇帝挥手推开了,险些摔了个趔趄。 皇帝道:“中书、门下,并大理寺刑部一同监查,查山上兽苑是被何人开闸,曹王身后可有人指使,宫人里又是何人造反——” 月色惶惶,皇帝的声音仿佛苍老了十岁,榻下有个皇子哭着哀求陛下保重身子,孝心可嘉,然而皇帝拿起茶盏就砸了过去,扶着御案厉声道:“查个水落石出再来见朕!任何牵连者一并关押起来,宁可错杀三千,不可错漏一人!” 绥绥跟着所有人打了个寒战。 她没见过这样子的皇帝。 她也没见过如此肃杀颓败的宫廷。 走出建章殿,天已经快要亮了,月亮沉下去,天边泛起森森的淡青。 站在台基上高高眺望内宫城,随处可见散落的折戟与箭矢,死伤者已经被拖走了,只有塌了房檐的殿宇与烧焦的树木矗立在狼藉中。 绥绥看着侍从们簇拥太子而去,忽然就想起来,方才她跪在李重骏身边,站起来的时候,他曾不经意般碰了碰她的手。 他的手指好凉,冰冷瘦长,简直像玉骨筷子。绥绥抖了抖,下意识地收回了手来。 待她反应过来,忙想回握他,他却已经走开了。她抬头,只瞥见他眼底一痕幽暗的落寞。 绥绥知道,李重骏绝不无辜。 他一定是做了什么。 绥绥甚至觉得,就连那天拉着她睡觉,亦是他有意为之。 可那已经无从考证了。绥绥想,皇帝和贤妃盘问她,也许就是怀疑太子在事发的时候去做了什么,才会消失那么久。可他们睡觉人证物证俱在,除了纵溺女色,李重骏似乎也没有大的错处。 这场人祸史称上苑之变,彻查历经一月有余,牵扯上万人口,数千人送命。 后世史书上盖棺论定,乃是之前诛杀王萧时漏网的残党买通了掌管官奴婢的掖庭官员,让逆贼混入了官中,又分派到了宫廷各处伺机而动。 皇帝不仅震怒,更害怕起来,充了一批掖庭官员的三族,又让宫人们相互检举,稍有些可疑的立即诛杀,闹得宫中风雨飘摇,人人自危。 兵符是曹王传下去的; 反贼是世族余孽混入的; 赵将军是被狮子咬死的。 而太子清清白白,临危受命,护驾安民,进退有度,忽然在深宫中威望大涨。 曹王则成了众矢之的。 尽管他哭诉是手下的一个幕宾向他献计开放军械库,可他那口中幕宾早已在动荡中不知所终。他被百官弹劾,羞愤之下在紫宸殿前撞柱而死。 神武卫中都是跟随皇帝多年的神箭手,或是武功高手,也在这场动荡中死伤大半; 还有赵将军,看得出皇帝为他的死大恸,赠他金吾卫上将军,追武郡公,还赐了谥号。绥绥那时才知道,赵将军不仅是禁军的统领,更是皇帝最亲近的心腹。 绥绥还听说了皇帝的许多事情,譬如皇帝年轻时也曾为人迫害,不得不逃到淮南外祖家躲避。 赵将军,还有贤妃,他们都是淮南人士。也许因为是微贱时相识的交情,就连皇帝这样狠毒的人,也会对他们多些信任。 淮南,听到这地方,绥绥就想起了淮南王妃。皇帝分明是认得淮南王妃的,可绥绥从没听过宫中任何一个人提起她。 皇宫之中似乎容不下任何同淮南王妃有关的事情,就连那块玉佩,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绥绥不敢去问任何一个人。 她只觉得脊背生凉。 这皇宫的一切,甚至包括李重骏,都让她害怕。 出事的时候,她曾愤愤不平,觉得李重骏好可怜,哪怕做了太子,也不过是皇帝手里的一枚棋子,可以被随意地抛弃。 然而后来,这场灾难声势之浩大,牵扯之众多,远远超过了绥绥的想象。 她亲眼见过了曹王惨死,见过了那成千上万的冤魂,见过了那一夜大雨过后,御沟里滔滔淌过血色的水流。 他们何尝不是无辜的生命。 那一切若真是李重骏的手笔,他又如何洗得清。 曹王是自戕,死时仍是亲王身份,皇帝非但没有追贬他,还为他大办特办了葬礼。曹王有自己的府邸,皇帝却把停灵之处设在了宫中的宝庆观,命宫里所有人都去吊唁。 绥绥想,若不是皇帝特别喜欢这个儿子,便是怀疑曹王原是枉死,又没有证据,便特意做给那个幕后真凶看。 那天晚上,绥绥随贤妃到宝庆观去。 她又看到了李重骏。 李重骏身上倒看不出半分心虚。 那已经是八月的夜,在那阴洞洞的灵堂深处,李重骏是太子,又是哥哥,位份比曹王要高,因此只是坐在一张胡床上,有黄门代他供茶烧纸。 铜盆中腾腾火焰跳起来,李重骏皱了皱眉,从黄门手中抽出些纸钱,躬身投进了火中,跳跃的赤光映亮了他的脸。他穿着寻常的夏袍,只是额间系上了素白的锦带,澄黄的火光下,更衬得面如润玉。 他眉目淡漠而凝肃,不知在想什么。 然而绥绥心乱如麻,简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眼光去看他。 他们隔着人来人往,夤夜里翻飞的白帐,绥绥很巧妙地把自己隐藏了起来,可一个小黄门找到了她,悄悄对她说, “太子殿下想请娘娘到后堂南角门相见。” 绥绥没有赴约。 不仅没有赴约,她给曹王烧了纸,请示了贤妃说自己不大舒服,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去了北边,打算从那里逃回明义殿。 穿过了几重柳叶门,还没走上夹道呢,她就被拦住了。 果然,李重骏! 她怎么可能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呢。绥绥叹了口气,抬头道:“听说殿下寻我有事?” 李重骏抬了抬眉毛:“我找你唱戏来的。” 绥绥怔了一怔。 “唱……唱戏?唱什么戏?” “玉堂春。”李重骏淡淡看着她,似笑非笑,“‘在神案底下叙叙旧情’。” 这句是戏词,讲两个旧情人在庙里就情不自禁,行起‘周公之礼’来。绥绥吓了一跳,这种事李重骏可不是干不出来。她后退两步,就要三十六计逃走了再说,李重骏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压在宫墙下,拽得绥绥险些跌倒。 他终于恶狠狠地质问她, “为什么躲着我!” 绥绥心头怦怦,屏气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我怕曹王的冤魂来寻殿下索命,见我在这里,还要连累了我。”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58 首页 上一页 48 49 50 51 52 5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