汁液瞬间迸发于齿间,清爽,冰凉,酸得像腌了两个月的盐梅。 泠琅死死盯着江琮,一点一点把满口酸涩咽了下去,对方却始终从容淡然,脸上瞧不出半点心虚。 “夫人竟如此畏酸?”他温声。 泠琅听不得什么畏不畏,她强迫自己又吃了一口,才将剩下的半个果子再次堵上江琮的嘴。 也不管上面是谁的牙印。 “喜欢就都吃了罢!”她愤恨道。 等菜的间隙,江琮还真的把果子全吃了。拳头大的红果,没有切成小块,更没有精致玉蝶盛着,他风淡云轻,仍吃出了贵公子的姿态。 泠琅说:“我在塞上住的时候,当地流行一种脸一般大的烤馍饼,里面夹了满是汤汁的羊肉臊——” 她意有所指:“真想看看你吃那玩意儿是何模样。” 江琮放下果核,擦了擦手,闻言只是微笑:“夫人想带我见见故乡?” 泠琅喝了口辛辣的菜汤,也羞婉一笑:“地方僻陋,比不得京城,还望夫君莫要嫌弃则个。” 江琮柔声:“夫人,嘴上沾了葱。” 泠琅决心这顿饭不再跟他讲话。 饭毕,二人将马暂拴在食肆后院,出门往集市去了。 为的是打听常罗山的下落,那个身长八尺,腮胡蓬乱的的男人,当年乃关中一杰,以己之身带响亮了整个歧县的名声。 而如今,已经到需要出卖自己成名武器谋生的地步。这距离他归隐,不过五年时间,不知如何能沦落至此。 令泠琅意外的是,询问的过程十分顺利,集市上许多人都对常罗山有印象。 “喔,那个人啊?满脸胡子,八尺倒是没看出来,瞧着挺佝偻,卖的是双节棍子,竟是金银制成!” “对对,一截金,一截银,我当时看得很分明——” “看得分明,你怎不买?” “我干啥要买?买了还得花钱融铸,有那个钱,去给老婆买点金镯子不好,买棍子作甚!” “就是这样了,二位大侠,那人叫什么我们也不知,我们这些做生意的都没见过他,只能说明,他是别地方来的,绝对不在县里。” “呵呵,我倒是能看出,那人从哪里来。” 这些店家你一言我一语,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都不用泠琅如何打探,江琮的话术手段更无用武之地。 一个胡须花白的沽酒翁摇头晃脑:“那人衣衫上的补子是兽皮,足上却穿的草鞋,边缘全是深紫色泥泞,你们竟无一人注意?” 他斩钉截铁:“深紫泥土是鹰栖山谷地才有,他一定是从山里出来的!” 众人哗然,又开始激烈地争论,其间夹杂着方言俚语,泠琅听得十分费力。 最后,那沽酒翁的话似乎是最有分量的,他们达成了一致:“那个怪人是从北面的山中来,现在必定已经返回了。” 泠琅不甘心地问:“他这趟没卖出手,是否还会再来?” 沽酒翁大笑:“或许!但那要很久之后,因为据我所知,秋天一到,深山中的村寨便要忙于打秋猎,那才是他们一年到头最重要的事。” 泠琅又问:“您老说的谷地,难去吗?” “难,也不难!” “怎么说?” “贸然进入,自然难,毕竟雨雾正浓。若有向导,便是简单。” “这向导——” “咳咳,我孙子过两日要进山采泡酒的药材,会到达谷地附近,您二位若需要,可以聘他做引路之用。” 泠琅觉得可行,她回过头同江琮对视一眼,也看出了他的应许之意,于是便在沽酒翁做了口头约定后,离开了集市。 晚些时候,二人歇在客栈里,她仍在凝眉沉思。 “你若走投无路,会卖掉无名剑吗?”她问。 江琮答得很快:“会。” “因为你的剑是无名,而常罗山不一样,他的金银双棍十分有名,并且他当年很乐意去挣这份名。” “是的。” “我爹说,这世上侠客分为两种,一种是自己做的,一种是别人叫的,而常罗山一直都是第一种,他为了将双节棍这一式微的兵器发扬光大,做了很多事。” 江琮淡声:“一个爱惜声名,珍视武器的人,却摒弃了声名,售卖了武器。” 泠琅喃喃:“他再怎么样,也不应该在陈县卖,这种地方怎么会有懂行识货的人,能看出他终身武器的妙处?” 她补充了一句:“还自愿折低价,让卖家去把它重新融铸,这已经不是转手,而是毁灭——你若有什么地步,会这样做吗?” “会。” “当我没问。” 又是一阵沉默,泠琅说:“要进山。” 江琮颔首:“要进山。” 泠琅瞟了他一眼:“绝境山崖,我都去过不少的,虫豕虎豹之类也见多不怕,嗯……倒是你……” 江琮含笑:“我如何?” 泠琅诚挚道:“夫君身子骨,应该是经不起什么毒虫毒瘴了。” 江琮温声道:“以毒攻毒,百毒不侵,大多毒物已不能奈我何,夫人多虑了。” 泠琅质疑道:“客栈那次,你怎么轻易中招了?” 江琮微微一顿,眼神幽然掠到另一边:“那等东西不在毒物之列。” “至尊无敌毒药不能奈你何,雕虫小技媚药偏偏能放倒?” “正是如此。” 嘴硬!泠琅懒得拆穿,只摩挲着刀柄,思索明后天的打算。 入睡之时,二人挤在狭窄的榻,山边地方湿冷,她毫不客气地凑上去,双手环着对方的腰,腿也紧紧贴着。 江琮并不以正面示人,只侧躺着留下个后背,任凭攀附索取。唯有她手臂有意无意往下滑的时候,会忽然按住制止。 泠琅说:“等进了山,就没有葱儿骑了。” 江琮沉默如山。 “倒是有另一个葱儿,就不晓得让不让。” 江琮轻笑一声。 “就算让,也一定没那么乖。” 江琮反扣住她的手,声音极轻:“还是很乖的。 “怎么证明?” “要试一试才知道。” 泠琅没听清,她贴上去问:“你说什么?” 呼吸洒在他后颈,换来对方片刻僵硬,和僵硬后抵住额头,缓慢而坚定地推开。 “睡吧。”他只是在叹。 当夜有雨,夜中来,夜中去,声音透过窗扉传进,沉闷而静谧。 依偎着本不会依偎的人,泠琅做了些轻盈美丽的梦。梦里有生了兰草的山谷,她站在谷中,仰头注视雨丝在空中轻飘。 雨落了些在嘴唇和眼皮上,凉而润,带着美妙的芬芳。
第94章 雨欲来 雨下一整晚。 天明之际, 整座山城都漂浮着淡淡水汽。泠琅推开窗,看见青灰色的深巷尽头,有农人头戴斗笠, 挑担行过。 空气冰冷舒爽, 她深深呼吸,说:“我昨晚感觉屋顶漏水,雨丝都飘到了脸上。” 江琮放下茶盏:“嗯?” “总湿湿润润的……山底下太潮了, 应该是错觉。” 窗扉阴影之中,看不清青年表情,只有声音传来:“……应该是错觉。” “但还挺舒服的,”泠琅伸了个懒腰, “若鹰栖山的雨都这般温柔,那我们进去便会十分顺利了。” 江琮看着少女露出的半截手腕,那上面有一个小小的骨节凸起, 精巧可爱, 像栀子未开的花苞。 他低低地说:“但愿。” 可惜天不遂人愿。 翌日, 进山。 前一个时辰还风和日丽, 越往里走, 越是湿冷。 四周都是高耸入云的古木,光线稀薄,偶能瞥见几角破碎天空,竟都是昏沉阴暗模样。 鸟雀不安盘旋, 不知种类的小兽奔出又隐没, 在松厚枯枝中发出声响。 领路的是个黝黑干瘦的少年,叫阿泰, 瞧着不过十七八, 笑的时候会露出一口大白牙。 只不过随着地势深入, 那口炫目白牙已经很少显现,他眉头紧锁,时而警惕,时而忧心忡忡。 泠琅瞧出了什么:“是不是快下雨了?” 阿泰点头,他官话说得不太行:“下雨……难走。” 他们本来的计划,是在天黑前到达谷地,第二天一早,再去寻更深处的村寨。等找到有人烟的地方,阿泰便功成身退,剩下的二人自行打探。 泠琅扶着斗笠边缘,仰头眺望树林边界:“那我们是停下,还是继续往前?” 阿泰摇摇头,往更深暗处的密林走去:“下一处,避雨。” 泠琅了然,为了方便,人们通常会固定在某些岩洞棚屋之类的地方休憩,那些建筑如同沿途锚点。 看来,雨停之前得在那处度过了,也不知能不能在天黑前到目的地。 她回头看向身后的江琮,他站在一棵巨大的蕨草边,正凝目注视暗林深处。 他今日很难得的不是宽袍大袖,戴了斗笠,露出清晰下颌。右手按在无名剑剑柄上,手背青筋分明。 袖口裤腿都用牛皮轻甲收束,腰更裹得利落,从腰到腿,线条俱是窄顺流畅。瞧着,倒很有风中行走的剑客意味——还是身上带了点故事那种。 泠琅很见不得他这副江湖打扮,因为仅有的几次,都是持着各自兵器在纠缠搏杀。他一穿这个,她的心就痒痒,手更是痒痒。 也不知道是想摸一把,还是想碰一刀。 江琮注意到前方投来的别有深意的视线,他淡淡地看回去:“怎么了?” 泠琅吹了声口哨:“没怎么。” 江琮似是意有所指:“路上小心些。” 泠琅转过头,抬脚跟上前方的阿泰:“我晓得。” 树林深静,只有足音在偶尔回荡,风从上空掠过,擦刮出阵阵轻响。绑腿扫过湿滑叶片,有不知名的草果勾连在衣摆,她也无心去拂。 明明午时刚过,深林中却好似黄昏,层层枝叶遮天蔽日,不知今夕何夕。 偶尔不知何处传来几声鸟鸣,回响不绝,更显哀戚寒凉。 阿泰行进得愈来愈快,熟悉地形的山民,手脚并用地在山地上攀爬,他回头催促:“要、要快。” 他怕这两位外来客走不来山路,想拉上一把,却发现二人始终跟得不远,行在湿滑青苔上,闲庭信步般悠然。 少女朝他微笑:“不必担心我们,你只管往前走便是。” 黝黑面孔的少年点点头,走得更快了,背影瞧着已有两分焦躁。 不必他说,泠琅也能感觉到山雨欲来前的沉闷。 风已经很静,鸟雀不安,走兽潜伏,只有乌云在静默翻涌,一层层压得极低。 阿泰在前,泠琅紧跟其后,江琮行在末尾,三道身影在参天巨木之中显得十分渺小。 终于,第一滴雨水从天际坠落,滑下叶片,啪一声打在泠琅斗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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