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这种荒谬注定无人可诉说。 少年自此彻底学会沉默,他想他做了这种事,本也不配抱怨什么。 女帝知晓了这些,果然放过了他,她对他父母的忠诚很有信心,更何况,她真的需要他在京中,这已经是目前唯一能有的和青云会的关联。 她定时送来药物,是这些年来皇太女赖以生存的东西,治标不治本,甚至有时连痛楚都无法缓解。 江琮便又习惯于忍痛,即使四肢百骸有着被寸寸割裂般的痛楚,双耳充斥巨大嗡鸣,甚至视野都是一片白茫—— 他仍能露出温和微笑,轻声说:“无妨,只是有些晕,母亲放心。” 有时候,连伪装都是艰难,因为女帝依然在用他当做试验,那些解药或寒或烈,有的让他昏迷,有的让他咳出鲜血,有的和毒药几乎没差别。 这种时候,他就呆在熹园的房间中,不见任何人也不做任何事,只等天光明了又暗,痛楚麻木或消散,头脑重归清醒。 这种日子,前两年很难,但习惯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江琮从此喜欢喝茶,只因这些醇苦浓涩能冲淡口中血腥,足够让他再次微笑着说无妨,瞧不出伤痛的痕迹。 泾川侯夫妇对此毫不知情,当然,若是知情,他的牺牲便真的再无意义。 茶的苦和血的腥,很长一段时间,是他生命中仅能感受的滋味。 他在这样的滋味中逐渐麻木,无所谓喜悦与否,更不在意多余的情绪。京城分舵在他手中比之前严密了数倍,人人知晓,随便在西京街上喝一口茶,都会被舵主知道。 皇太女一日日孱弱下去,女帝一方面不愿放弃,一方面转而锤炼二女儿。朝中风云变幻,傅蔻的势力不少转投于傅蕊,傅蕊亦开始铺就自己的局。 当年平定战事的武器的图纸下落不明,若谁能得到,必定有再转乾坤之力。而青云会会主已经很久没有现身,江琮猜想,这么多年,会主他自己定也有毒未解。 平和已有七年,暗云涌动,天将雨。 江琮在年底多服了一次药,为了增添真实,成功昏迷了三月之久,把这本就剑拔弩张局势搅得更乱了一些。 女帝那边,怀疑青云会会主已有解药,才敢明目张胆;而青云会会主,自那以后干脆再不召见他,避之而不及。 江琮如一条暗色中的蛇,窥伺观察着,不断寻找契机,等待下一处转折出现。 然后,转折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一开始,他在帐中观察了八日,只当是个平凡的可怜少女,若她想留下,他没什么异议,反正母亲也很欢喜。 杏花簪,不是多要紧的事物,送便送了。一声声夫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唤了便唤了。 他对这些从未有过奢望,所以无论是谁都可以。 后来,温软和善的面具摘下,他跪在地上,她居高临下地站着,把血涂抹在他眉间。 “你已经算不错,见过我这招的人都死了,你还能跪在这里听我说话。” “所以,你还算不错。” 轻蔑而自信,同那个瑟缩的女孩判若两人,二者之间的差异,大到他花了整个晚上去回味。 “我们可以简单一点,怀揣着秘密的两个人,当然能好好合作。” “不想让我太生气的话,就老实一点哦?” 她的刀和眉眼一样好看,江琮经常沉思于她变幻无穷的刀法,便顺其自然地,也会想到她的眉眼。 他的人生除了剑,还未有过什么兴趣,这实在太罕见。 “你会吃那口饼吗?我会。” “至少曾经痛快过。” 太罕见了,她的境遇并不比他好多少,拥有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东西。她本不该那么痛快,但她偏偏能这么痛快。 这就是最让他着迷的一点。 很糟糕,他和他从前唾弃过的那样愚蠢了。 甚至还更愚蠢一点,他的师父还敢走到黄金打造的皇座前,为遥不可及的心上人表露心迹,而他日日和她朝夕相对,越是亲密,便越是胆怯。 他的勇气在她面前毫无用武之地,她是破开乌云缝隙的耀光,而他是云下层层叠叠的暗雪。 光照亮了他一瞬,他怎么会生出可以拥有的错觉。 当你足够热爱一个人,为她的一切而骄傲,那这份爱带给你的,便只有胆怯。 江琮从来不知道,原来他也可以做到这个地步,原来那些话,其实可以说出口。 他轻吻着少女发顶,自毁般袒露了所有。 他已经不畏于用这种方式,讨得一点怜惜。 “所以,你想我如何呢,泠琅,我已经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努力。” 他将她的手放置于自己心口:“但它依然舍不得你。” “它爱你。” 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仿佛在替它的主人重复这无望誓言。 “你想要走,你喜欢广阔自由,这些我都知道。” “我不会想要禁锢你,我只是想说,你其实不必一个人,仅此而已。” “你不必一个人,你想去哪里,想杀谁,不是只能你一个人承担的事。你总怕牵扯人情,但我心甘情愿为你去,所以不必有任何顾虑。” “你无需任何顾虑,因为我爱你。” 他的语调低缓到发颤。 泠琅听见自己说:“真的吗?我不必有任何顾虑,就算最后走了也可以?” 她低声说:“如果我走了,你会如何?” 江琮哑声笑了下:“我会一直想你。” “没有了?” “我会被毁掉,然后一直想你。” 泠琅慢慢地笑了,她挣脱他的手,抚上他脸际。 她凝视那双桃花般的眼,那里面水汽朦胧,她却能清楚地看见自己的身影。 “你觉得我会去哪儿呢?”她轻声道。 “你清楚我是个讲究知恩图报的人,你觉得,听了这些话,我还能毫无顾虑地去到哪里?” 在青年晦暗深沉的眼神中,她笑了笑,继续说:“你只愿用后半生来怀念我?真是好深情,也不是不行,上次你设想的那些就很不错……” “多年以后我有了新的丈夫,还会来找你,就在这片暖泉中,继续方才那些事……石桌,茶室,甚至那道青帐,嗯?” 水浪骤然翻涌。 在天将明之际,层层叠叠的暖波之下,他们彼此撕咬,在对方身上留出更多痕迹,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谁更不甘心。 热度无尽,一层一层累积,迫切寻找出口宣泄。 在最极尽的时刻,已经分不清水波与身体的差别,颤栗是相同的颤栗,欢愉是共享的欢愉。 她用手指扣住他唇畔,喘息着命令:“不许再瞒着我。” 对方手臂几乎钳碎她的腰,他轻颤着吻上她脖颈:“好。” “但若有万一,你那些话依然作数,我还是会走的。” “好。” 脱力之后的短暂安宁,少女靠在他胸膛,轻声说:“你以后……也不必一个人了。” 这句话令海浪再起,翻滚涌动,很久之后才平息。
第124章 水岸界 海与岸。 一方渴望着岸边光景却只是静默, 一方亦不曾涉足幽深广大的水面,它们各踞一端,在守望对峙中默然观察彼此。 如今终于彻夜交谈, 用冲刷和侵袭的方式。它们早该如此。 海水上岸, 一潮又一潮。 边界模糊,沙砾涨退,月色高悬着, 终于在天明之际,一切尽散。 少女伏在她的海面,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闭上眼,说:“在玉蟾山……” “嗯?” “那是北洛侯世子去世的第三天。你从二殿下的房里出来, 站在栏杆面前看山景,没有说话,还记得吗?” “记得。” “当时我就在想, 这个人一定没有他看起来那么平静。” 回应这句话的, 是一声低缓的叹息。 他们相拥在一起, 直至天边迎来黎明。 当然, 在那之前, 泠琅已经趴在池岸边睡着了。 她不能不睡,从荒原密室中出来后,原本四个时辰的路途她硬生生两个时辰就回了西京。马背一路颠簸,她怀揣满腔愤怒, 倒也没觉得屁股疼。 见到江琮后, 便开始怒火中烧地打架,后来换了地方也换了种方式接着打, 消耗的体力更过。现在火气消散, 人也虚脱到底, 被池中暖波熏泡着,很快便陷入沉眠。 再醒来时,几乎不知今夕何夕。 泠琅睁开眼,看着青帐中透出的光,身侧没有人。 她尝试活动四肢,幸好并没有什么酸软不适,肚子虽饿,但神清气爽。难道温泉泡上两三时辰,还有这种效果? 掀开帘帐起身,外面一片静悄悄,看天色,似乎已过了午时。 有人敲门进来,是绿袖。 女孩儿笑嘻嘻地道:“少夫人,您可算醒了,厨房里秋笋汤一直备着,您要先用上吗?” 泠琅颔首:“端过来罢。” 绿袖领了命便去了,门外又进来一个侍女,是晴空。 晴空走上前,开始帮忙更衣梳洗,她是泠琅进府时被划拨过来的侍女之一,性格安静,不如绿袖晚照活泼,只静悄悄地做事,不太惹人注意。 泠琅坐在镜子前,任凭发丝被人绾弄,她闭上眼打了个呵欠,嘴还没合上,忽然听得耳边有语声。 “公子亥时过后才归,少夫人今晚可先行歇息。” 泠琅睁开眼,看向镜中地眉敛目做事的少女,方才这句话正是晴空所说。 没想到,她身边一个平平无奇的侍女,竟是江琮的手下。昨夜气急败坏的那句“江舵主好本领,侯府都被您架空”,看来是歪打正着。 泠琅不动声色:“他自己说的?” 晴空垂首:“公子离开前说的,因少夫人尚未醒来,便令奴婢转告与您。” 泠琅微微一笑:“如此。” 发式很快绾成,光滑简单的一个髻,配了根白玉钗,显得人十分素净。绿袖端了膳食来,泠琅一边喝汤,一边问:“昨夜睡得可好?有没有听见什么异响?” 绿袖满脸茫然:“奴婢睡得好极了,什么也没听到。” 泠琅心知问错了人,同样的问题抛给晴空,对方恭恭敬敬道:“奴婢也什么都没听到。” 泠琅深深看了她一眼。 终于,天色入暮,秋风卷了几回,江琮身影出现在垂落的竹帘后。 泠琅看着他走近:“这不是江舵主吗?今日又上哪偷鸡摸狗了?” 青年站在案前,正在解手上的护甲,他指节本就精致修长,这动作做起来非常好看。 他听出言语中的挤兑:“夫人等急了?” 泠琅盯着他手腕,那上面有一圈细细的牙痕,是她昨夜咬的。 她说:“侯夫人不在,江舵主愈发肆意妄为了,也是,府中个个侍从都是您亲信手下,老虎不在家,猴子天天称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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