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楼内,绿袖离开了,泠琅步入屋中,见那露台隔断处的纱帘仍是垂落,青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和她离开时一样。 不同的是,他对面多了个人。 一个身形瘦小,姿态谦卑的男人。 泠琅站在原地没有动,她静静凝望着眼前一幕,那男人忽地偏过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动作很有警惕意味。 江琮似是说了什么,男人便松懈下来,二人交谈了几句,男人起身,一个纵跃,掠过水面往墙外去了。 泠琅又站了一会儿,才掀帘步上露台。 青年端坐着,案上棋盘已经不见了,只留了一杯茶。见她进来,他微微一笑:“早膳用得可好?” 泠琅也冲他微笑:“甚甜,甚好。” 江琮温声:“夫人若不爱甜的,可吩咐下次少放些糖。” 泠琅摇摇头,示意一切刚好:“我给夫君的甜豆羹难以下咽,夫君给我的红枣汤可圈可点,如此倒叫我受之有愧。” 江琮莞尔:“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夫人见笑。” 泠琅柔声:“道德经看太久,夫君终究拔高了道德境界,我甚佩服。” 二人隔着凉风含情脉脉对视了片刻,江琮先移开目光,道:“刚刚是九夏。” 泠琅笑容不变:“嗯?” “他说,前两日捉住的内鬼或将醒转。” “这是件好事。” “我这几天会忙这件事,出京之前,必须撬开他的嘴。” “但愿一切顺利。” “但愿。” 顿了顿,江琮又补充一句:“有什么需要尽可同下人说,若要寻我,去上次那家金银楼便可。” 简单的对话结束,二人陷入沉默,泠琅扭头望着水面,在初秋的风中漫不经心地想—— 这两句交代,好像无甚必要。 她平日龟缩在楼中,无半点额外需求,他们日日同榻而眠,又有什么必要在白日里寻他。她想不出他说这两句废话的原因。 但这种废话在他们之间并不稀奇,她只想了片刻,便将其轻轻抛下了。 像落叶打着旋漂在水面,漾起的涟漪可称细微,很快便隐没消失,只留下一点痕迹。 如江琮所言,接下来的日子,他神出鬼没,几乎不能见到踪影。 泠琅晨起的时候,身边一点温度都没有。她在园中乱逛的时候,也见不到那个浅白身影。晚上阖眼前,也只有空荡荡的青帐作伴。 只有偶尔深夜,她感觉到外面燃起了灯,有人掀开帐子,立在榻边默然看着她,身上血腥深浓,像铁锈,或是潮土。 而当她睁眼的时候,那身影又消失了,室内重归寂静昏暗,好似无人来过。 好像只是回来罚站一刻钟,确认她死活后便翩然离去而已。 如此度过了三天,第四天深夜,泠琅做了个诡异的梦。 梦里,她站在一个空无一物的暗室之内,只有一面墙上开了道小窗。窗很小,还用木条凌乱地钉着,但仍能透出光。 她趴在窗上看,外面是一处漂亮的庭院,有花草和假山。似乎正春天,天空明亮干净,云朵洁白柔软。 这是很好的春光,泠琅却莫名感觉悲伤,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只知道自己只能呆在这里,不能站到那阳光底下。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望了很久很久,直到绿叶变得越来越深浓,蝉声四起,夏天到了,庭院又有了新的美丽景象。 接着,是金黄怡人的秋,天空澄澈得像块碧玉;冬天的时候,薄雪落在假山上,如同一幅淡寂的画。 白雪融化,叶片绿了又落,更迭了不知多少个春秋。 泠琅始终扒在窗前,在木条的缝隙中默然观察这些变化,她不知道目的和尽头在何处,只知道这个暗室太过无聊,她能这么看一看,已经很好。 在无边的孤寂和沉默中,能这么窥得一点明亮,已经很好。 她不明白这点感慨从何而来,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体会。但它十分真实,也足够沉重,让她几乎喘不过气,直到—— 在视野以外的角落,传来了嬉笑的声响。 她心头全是茫然,那声音时隐时现,逐渐往这里靠近,笑音中有种不谙世事的快活,她觉得这听起来很熟悉,却想不出在何处听过。 那道声音在离窗口只有一步之遥时,骤然停顿。 泠琅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梦境里有心跳吗?她想不明白,外面的人忽然又叫起来:“你怎么一直在这里?” 一直在这里? 轰然一声响。 木条纷纷散落,窗框甚至被撞破了缺口,那个声音痛快地说:“举手之劳,不要太感谢我!” 似是心有所感,泠琅猛然攀上窗台,探身往外看去—— 她看见一个少女的背影,不矮,有些瘦,裙摆轻飘飘地飞,持着刀,刀很亮。 这不是多美丽到令人难忘的身影,但泠琅心中忽然涌上难言的温柔和惆怅,她知道自己在不舍,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舍。 直到视线回落,她看见自己紧攥着窗框的手。 手指修长清瘦,有着久病的苍白,像玉石,又像新雪。 泠琅睁开眼。 她止不住地喘气,尚未从那冷寂梦境中脱离,却注视到身边立了个人。 青年正垂目看着她,眼神淡寂幽深,他满身都是血腥的气息,甚至手上都沾染了暗红。 泠琅盯着那处暗红,她意识到,他似乎有心事。 同时也意识到,他正维持着一个向她伸出手的姿态,并且在被发现后也不打算解释。 “处理好了?”她问,声音十分哑。 “嗯。”对方低低回应。 那只手轻轻合拢了手指,以一个茫然的,徒劳无功的姿势垂落回去。 像玉石般清寂,又像新雪般易碎,总之,都是些不能久伫于春光的事物。
第91章 讨怜惜 泠琅支起身, 仰头注视青年平静的面容。 她试探地问:“看起来,是问出了些不太好的东西?” 江琮摇头:“不算好,也不算坏。” “那个人已经死了?” “嗯。” “你看起来很累。” 泠琅双眼逐渐黑暗, 才发现他唇边也有一点血痕, 已经暗沉。 江琮低头笑了一下:“是有一些。” 这个笑容转瞬即逝,有种隐忍不发的疲惫,它让泠琅发觉, 他好像袒露了一些脆弱。 这很有趣,当你看出了一个人在试图掩饰脆弱,那这份掩饰便变得十分可怜。 泠琅又说了一遍:“你看起来不太好。” 江琮也轻声:“是不太好。” 于是泠琅决定先不问原因,她跪直身体, 抬手抚上了青年的脸。 指尖触碰上去,意料之中的微凉。她一点点拂去他唇边暗色痕迹,那果然已经凝固, 不太容易被清除。 于是用了点力, 指与唇的摩擦, 坚决与温柔的对抗, 她重复了几个来回, 直到痕迹变得浅淡。 在这个过程里,江琮始终没有其他动作,他只深深望着少女的双眼,呼吸洒在她手心, 凉而润。 在手指离开时, 他却随之微微低头。 像是想多留住一刻似的。 泠琅察觉了这个小动作,她稍微迟疑了一瞬, 随即倾身轻拍他发顶。 想了想, 她又抚了两下, 像安抚一只什么小狗。 疲惫的小狗若被这么抚摸,应该会快活地甩起尾巴,或者扑到对方怀里索求更多。 但这是江琮,所以他沉默着任凭抚弄,只在她收回时,短暂地抬手轻握了片刻。 也只是片刻,他很快便放下,转身离开。 泠琅看着对方折返,他拉过她的手,用什么温热柔软的事物为她擦拭,似乎是浸了热水的绢布。 他轻嗅她指尖,确定那上面已经没有残留的血味后,才放下帐帘,低声道:“睡吧。” 泠琅便躺回去,听着屋外的虫声与水声,陷入莫名的茫然中。 那个梦太过真切,到现在,那沉重冷寂的思绪还充盈在心中,久久不散。 她觉得自己今晚有点怪,江琮也有点怪,两个怪怪的人凑在一起就会发生怪事,譬如说点莫名其妙的话,来点莫名其妙的对视。 泠琅埋在丝被中长叹一气,她大概明白,动情和拿刀有什么矛盾了。她拿了十多年的刀,已经尝尽了趣味,人与刀之间是细水流长的相伴。而她看上江琮不过短短时日,目前处处都是新奇体会。 他装模作样,她就想挑衅,他沉默不语,她就想逗弄,他偶尔展露点脆弱,她就摸摸他头发,像对待一只小狗。 这骤然生出的无穷乐趣,很容易让人贪恋其中啊!泠琅猛然醒悟,心有余悸地觉得情之一字果然够玄妙,怪不得古往今来都被人咏叹苦吟,津津乐道。 满脑子天马行空,她很快便又睡了过去,这回没再做怪梦,而是安安稳稳一觉到天明。 第二日,她于微光中苏醒,一个惬意舒畅的懒腰结束后,不出意外地发现自己又同江琮滚到了一个被窝。 对方半靠在榻上,衣衫乱糟糟地露出锁骨,一动不动地瞧着她,笑意有些凉。 泠琅说:“这般看着我作甚?不会想说,你衣服又是我扯的吧?” 江琮微笑:“不是,是我自己扯的。” “夫君睡觉怎如此不老实,这可不行,以后要改正。” “谨遵夫人教诲。” 仿佛昨夜无事发生,那些暗色中的隐秘触碰都不曾有,二人不厌其烦地来往了几句,才各自起身。 一同吃早食的时候,泠琅问了:“我身体已无碍了,何时动身?” “明日。” “够爽快,母亲那边你会怎么说?” “我已经说了。” 泠琅咽下一口粥,意外道:“她老人家这两天十分忙碌,你也成日不见踪影,怎么说上话的?” 江琮放下竹箸:“母亲想开设茶庄,她最近是在忙这个。” “我知道。” “我便说,之前在江南之行路过了好些茶园,都是些得天独厚的好地方,不如便为她跑一趟,仔细调查一番。” “她应允了?” “应允了,”江琮颔首,“主动让我带夫人去,说……这趟回来你瞧着快活很多,是该多出去走走。” 泠琅微微笑了,她并不意外侯夫人能看出来,这位夫人向来都是表面粗犷,实则细腻的。 心中漫上一丝暖流,她想起今年春末,自以为在酒楼闯了祸,丢了侯府脸面,已经准备好迎接指责,却只得到了毫不作伪的安慰和鼓励。 那一瞬间的手足无措,让她记了很久很久,说来奇怪,明明见了足够世面,也十分清楚人情冷暖,但当时的她仍旧为此生出被击溃一般的感动。 原因很简单,简单到不值得深究:在那之前,泠琅从来没真正见识过母亲这一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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