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想叹气:“我是不是明天就要死了?” 江琮耐心帮她疏开发结:“这就够了吗。” “的确不够,”泠琅含着冰,口齿不清地说,“起码也得……吃十碗冰,有十个俊俏郎君擦头发。” 江琮淡笑着,手指在她发间穿梭:“十个是不是多了点?” “是多了点,我头发也不够用,”泠琅依依不舍地吃掉最后一口,“三个就行。” “夫人口口声声说做梦都不敢做这么大,看来并非如此。” “那就两个。” “夫人不是付不起酬金么?”江琮换了块布,再次温柔地覆上来,“一个就够了。” 泠琅抓住他的手,甜甜蜜蜜地将脸贴上去:“夫君又俊俏又能干,我只付你一个的钱,别的我都不要。” 江琮身形微僵,不着痕迹地捏了捏对方耳垂:“其实也可以不付钱。” 泠琅摇头,依然用腻腻的语气说话:“那不成,不付钱就得付别的,我可给不起什么。” 江琮低笑着叹气,他很清楚只是对方尝到甜头之后,再返还一点罢了,这种口头上的表示,她一向都很慷慨大方。 她的发梢在他手中,她的视线在他身上,但他知道,这并不能代表什么,对方随时都可以抽身离开。 所以在肆无忌惮地亲近的同时,仍留了提防,她有广阔的余地和退路,她以为他也是一样,她不会知道他其实根本不一样。 那种话,若听上更多,他会很难再忍受的。 其实也已经很难忍受了。 江琮半靠在榻边,左手轻揉着枕上一缕散落的发梢,发梢的主人已经睡熟。 通体舒坦的女孩在吃了碗心心念念的冰后,很快便陷入梦境,发丝柔顺地散着,身躯安静地蜷着,连呼吸声都细小乖巧。 而江琮还没什么睡意,在闭眼之前,他必须把这几天的事再完整地,好好地想一遍。 那个细作在死之前透露了两句话,而他为了问出这两句话,几乎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能潜伏进青云会躲藏这么久的人,不会那么容易被撬开口——这个细作能进入青云会,已经是种很不得了的证明。 江琮遇见过很多难缠的拷问对象,男的,女的,不男不女的。 曾经,有个形貌和说话方式和孩童一毫不差的人,拥有天真的话语和逼真的演技,从被捉过来开始就一直哭喊,吓得尿了裤子,哭着叫爹娘,叫到厥过去。 负责问话的下属几经受挫,几乎认定这不是要捉拿的对象。 “主上,子时三刻大榕树西就这孩子经过,是不是那边传错了消息,他怎么也不像啊?” 于是江琮说把人放了,只不过在放人的时候,他静默地出现在监牢尽头,看着那孩子如何听闻消息,如何在地牢内跌跌撞撞地奔跑,寻找出路。 在孩子第三次借用摔倒,在地面留下记号时,江琮的无名剑穿透了他的肩骨。 在这只是一个畸形的成人罢了。 惨嚎和怒骂听多了便已习惯,虚与委蛇和拖延周旋也很好处理,对江琮而言,麻烦的只有两类。 话太多的,和话太少的。 前者会自我欺骗,用一个连自己都能骗过的假事实对付审问,极难辨别。而后者便不必说,他们往往一清醒便会求死,直到失去意识。 而这次被捉住的细作,是二者皆有,时而滔滔不绝,时而沉默不语。江琮付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因为这是这些年第一个能渗透到暗舵之中的角色。 细作非常狡猾,话语中没有丝毫疏漏,江琮必须一遍遍地询问,一遍遍地确认,加以适量的话术和药物—— 没用刑具,若用,那细作会花尽所有办法让自己死在上面。 这是漫长的对抗和折磨,万幸的是,受审者是先崩溃的那个。 “你够狠。”他的眼皮已经被割掉,没有阖上它们休憩的能力,他深深见识到了京城分舵主的特别之处,三天过去,这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从始至终的冷静,连音调语气都未发生过变化。 他像和一个没有情绪的机关对话,所有巧妙的暗示与阴冷的沉默都徒劳无功,对方只不断发问,一次次地扫出他话语中的错漏之处。 即使未道出真相,也逐渐拼凑出轮廓,聪明到可怕。 临死之前,细作终于回答了两个问题,他其实明白答案已经被知晓。 “目的是什么?” “试药。” “毒药还是解药?” “……都是。” 犯人死在子时一刻,而江琮站在那道安静垂落的青帐外时,丑时已快过尽。 在中间那段时间里,他只看着地面上的人形沉默不语,脑中似是想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想。 细作是皇宫的人。 这便是疑惑所在,女帝要拿他试药,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无论毒药还是解药,他都不会有任何拒绝。 细作是皇宫的人,但不一定女帝派来的,毕竟那里还有她深爱的女儿。傅蔻心狠手辣,和她母亲如出一辙,而她的妹妹傅蕊,也并非全无野心。 江琮默然地想到一些可能,他必须要自己想很久,才能再次来到那道帐外。 帐中人醒得很快,她抚上他的脸,看穿了他的情绪。他也必须要十分忍耐,才不会向对方讨要更多关心。 这越来越像一场甜蜜和绝望并存的修行,就像此时此刻,他明明渴望着抚摸她唇角,却也只停在她发梢的手指—— 全部都是不甘的铁证。 长夜过尽。 泠琅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和江琮挨得有点近。 她下巴搁在他肩上,手臂缠在他胸口,腿更是横在他腰间,整个人像极了一只紧攀住树枝的壁虎。 而对方任由她动作,甚至还未醒。眼睫低垂,漂亮的唇微抿,好似梦中都有烦心事。 这让泠琅觉得稀奇,她好像从没见过江琮沉眠的样子,向来都是她后醒,然后对上他或微笑或冷笑或皮笑肉不笑的俊脸。 于是她伸出手,抓了缕不知是谁的发丝,轻轻去挠他鼻尖。 对方眼睫轻颤,显然感觉到了异样,却并未立即醒转。 泠琅觉出乐趣,又去蹭他唇角,沿着下颌一路蜿蜒,最后落在耳垂,轻拢慢捻,若即若离地扫弄。 江琮立即睁开眼,他反手捉住了她作乱的手腕:“干什么?” 嗓音带着浓浓的哑意,和白日里完全不同。 泠琅腻歪地说:“唤夫君起床呀。” 江琮发出声哼笑,并没有松手的意思:“是这般唤的?” 泠琅说:“润物无声,唤人无形,如此晨起的人一天都会心情舒畅。” 江琮摩挲着她手腕:“可我现在心情并不舒畅。” 泠琅爬起来,重重地捏了把他的脸,在对方深暗的眼神中跳下榻:“那是因为你还没起来。” 她的声音从帐外传来,云雀一般活润:“别忘了今天要做什么,出城,那可是雄鹰方能栖的鹰栖山!”
第93章 赴陈县 鹰栖山, 唯有雄鹰方能栖落之地。 高峻雄险,绝壁枯崖,雾气终年弥漫。有人称在山里碰见过野人, 有人称碰见过精怪, 有人称碰见过神仙。 “反正,若有什么无法解释的怪事,都说从山里来的就行了, 山也不能为自己辩解。” 少女高高扬鞭,青骓长鸣着疾奔出去,一地马蹄脆响。 乌黑马尾于阳光下跳跃起伏,淡青衣衫裹出流畅腰线, 在满山道的青翠之中,一路纵驰而去,激起阵阵尘烟。 若有什么无拘无束的山精野魅, 也该是这副模样。 江琮策马紧跟其后, 二人先后越过了一道及其险峻的峡缝, 再绕过一处山谷, 远远地便看见前方山门上, 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石柇关。 过了前面的关隘,便能抵达陈县,这已经是他们离开京城的第四天。 值守士兵停止仰望头顶断崖边生长着的、一树硕果累累的檎果,他转过头, 好奇地观察正驱马而来的青年男女。 毫无疑问, 他们是一对,无论是身上相似的淡青, 还是彼此注视时轻柔安静的眼神, 种种迹象都彰显着二人的关系十分亲密。 一个别着剑, 一个带着刀,行走江湖的伉俪他也见过不少,但是,眼前这对少了些能一眼看出的风霜落拓。 他们虽然年轻,但气度却是少见的沉静收敛,尤其是那位公子—— 不动如山,深不可测,仿佛该站在白玉石雕刻的栏杆旁,而不是勒马于荒野古道中。 等待查验凭信的间隙,泠琅站在悬崖下拍抚马匹。 “葱儿乖,多吃点,以后才能好好被骑。” 是了,好巧不巧,选马的时候正好有塞上葱骓,这匹葱字辈的良驹被泠琅当场拿下,并赐名葱儿,呵护有加。 “葱儿这么听话,是不是也很喜欢被姐姐坐着啊?” 江琮淡笑着立于一旁,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对方频频投来的挑衅视线也视若无睹。 片刻后,士兵拿着凭信出来,简单问询几句,便放了行,青年和少女翻身上马。在离开前,那少女回过头,朝士兵露出一点微笑。 短促地一声鞭响,两道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曲折山道。 士兵又望了一会儿才回神,重新抬头观望时,却微微怔住。 那依偎着断崖生长,虽结了数枚红果,却令人可望不可即的檎果树,已经少了一大半果实。 宝石玛瑙般的色泽,滚落潜藏在草丛中,只要稍微攀援便能取到。山坡草叶柔软,他竟一直没听到任何声响。 一个时辰后,陈县某处食肆。 泠琅握着枚滚圆红润的果实,正一下一下地抛:“鹰栖山道路难走,这山林野果却随处可见。” 江琮看着那枚林檎果:“夫人倒是心善慷慨。” “他痛快放行,我心里高兴,随手赠他半树果子。” “如此可算借花献佛?” “哼,林檎无主,我心也无主,借了又如何。” “如今四境之内无战事,石柇关已不是要地,他本就该轻松放过——” 剩下的话没能说出口,因为对面少女手臂一伸,十分不耐地将一直把玩着的果实塞进他口中。 江琮被迫着咬了一口,咀嚼片刻后,不动声色地吞咽。 泠琅紧盯着他的表情:“怎么样?” 江琮点头:“尚可。” “真的?这种野果最怕看着红烂,实则酸涩。” “尚能忍受,不知以夫人口味如何。” “是吗?” 江琮不说话,只就着她仍未放下的手,再次咬下,慢条斯理地品尝。 泠琅注意到,他牙齿很整齐,这是她从果实上的缺口看出来的。 看着对方始终舒展的眉头,她终于放下心来,也张口一咬。稍稍咀嚼,便面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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