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的也很不一样。女伎的穿着比之仕女当然会略加暴露,露出一截玉颈,半抹雪肤乃是常事,但她的衣领一直扣到颔下,将整个人紧紧包裹,除了一张脸,没有露出一寸旁的肌肤。 她头上既没有钗环也没有花朵,甚至没有挽髻,长发横过面颊,丝丝缕缕如雾,如同一枚别致的面具。一只露出玉样的下巴,唇薄而色淡,唇形优美至极。 元墨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替美人将发丝捋开。 呼吸停顿。
第四章 北里乐坊云集,从长到大,元墨自诩阅尽天下美人,却没见过这一种。 不是娇柔不是清丽不是美艳……是什么?元墨说不上来,只知道在这种美面前,她情不自禁便屏住了呼吸,简直怕自己的气息再大一些,眼前的人就会化为幻像从眼前消失。 这种美,更像是壁上的画像,庙里的神佛,总之,不像真人。 仔细看来,美人双眉修长,对于时下流下的细眉来说,好像太浓了,鼻梁也似乎太挺了,下颔的线条似乎也不够柔和……但也许正是这份与众不同,才能美得到让人不能呼吸的地步吧? 和这位美人比起来,会真楼里的玉菰仙算什么啊! 就在元墨看得心醉神迷之时,美人忽然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元墨吃了一惊,立马捂住她的嘴。 然后就发现这是多余的。 美人的眼中没有一丝初醒的浑沌与迷糊,眸子清冷至极,像最寒冷天空中最遥远的两粒星辰。 这样的眼睛哪怕泰山崩于侧都不会多眨一下吧?又怎么会因为只是在一辆陌生的马车上醒来而惊呼? 可惜,太可惜了。 元墨在心里叹气。 这样的眼神太过强大,完全掩盖了美貌。 不行啊美人!你这是一双眼毁了一张脸啊! 你刚从昏迷中醒来,还跟一堆陌生人昏迷在一起,你难道不该流露出惹人怜爱的脆弱与慌乱吗? 不过,美人冷静与镇定在男人面前或许不受欢迎,但在这种情形下,却是省了元墨不少麻烦。她一声也没出,只是迅速扫视马车内的情形,然后,目光忽然落在自己的衣袖上。 那衣袖宽大,是一种美丽的深紫色,褶皱间有着上品丝绸才有的微光,乃是茉莉一直想要、而元墨却买不起的云缎。 云缎造价高昂,有“寸金寸缎”之称,有市无价,已经不是买得起买不起的问题,而是买得到买不到的问题。 美人这件外裳宽袍大袖,极其费料,光是这件衣服,应该就值好几百两银子。 好几百两啊!对于元墨来说,是天大的一笔财富! 然而美人看到这件衣裳,却像是看见了鬼,瞳孔猛地收缩一下,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 这表情很难形容,好像有意外、轻蔑、厌恶、讥讽等等情绪,加上眸子里那点冷浸浸的寒意,混在一起,在美人脸上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戾气。 像一条吐着信子的美人蛇,或是一把刃口抹着蓝汪汪剧毒的刀。 不对不对不对!元墨赶快把脑海里的蛇和刀抹掉,抹掉! 一定是她看错了看错了,这样的美人,一看就是被人千娇万宠地养着,怎么可能会有这样重的戾气?不可能!一定是她眼花了! 果然再定睛一瞧,美人脸上已是淡淡一片,整个人照旧散发着尔等凡人速速退散的冰冷气息。 美人手一撑,就要坐起来,元墨连忙按住她,就在这时,远远地忽然传来一声狗叫。 元墨动作僵住。 不是吧? 眼看这帮混蛋的老巢就要到了,这种紧要关头大王你千万不要来坏事! 然而狗叫声越来越近了,非常明显就是奔这辆马车来的。 车辕上,铁老三道:“这里怎么有狗?” 崔王八随口答:“野狗吧。” 铁老三道:“你见过这么油光水滑的野狗?” 元墨也很无奈,由于会偷食,这蠢狗比谁都油光水滑。 崔王八一声惊叫:“死狗,滚开!” 大王“嗷”地一声,大概是被踹开了。 但大王是坚贞不屈的狗,岂会因为被踹一脚就放弃狗生至爱?下一瞬它又“啊呜”一声扑了上来。 “找死!” 崔王八怒喝,“呛啷”一声,拔出了刀。 唉,没办法了。 元墨叹了口气,伸手抚上美人的眼睛。 美人好像不习惯他人的碰触,脸朝后一仰,元墨以极轻的声音道:“装昏。” 说完这两个字,元墨一跃而起,隔着车帘,精准地朝崔王八的位置踹去。 崔王八“啊”地一惨声,跌落车辕,转眼间被前行的马车甩在了后面。元墨来不及高兴,眼前已经是刀光一闪,铁老三一刀砍向元墨。 元墨疾忙后退,忘了马车里全是软玉温香,脚下一歪,摔倒在一个人身上,恰恰是那位美人。 美人脸色极不好看,元墨百忙中还赔了个不是:“对不住对不住……”正要爬起来,美人忽然抬头按住她的脑袋。 元墨心说美人你就算生气也不要挑这个时候啊喂! 然后就觉得脑后一道寒意掠过,铁老三的刀光刚好贴着元墨的头皮扫过,精心盘成的发髻登时散落下,钗环噼里啪啦往里掉,砸了美人一脸。 还来不及抬头,铁老三的第二刀就来了,快得超乎元墨的想象。 被师父踹的时候他毫无还手之力,元墨还以为他只是一头纸老虎,没想到武功竟这么厉害。 元墨贴着美人就往外滚,打算跳下马车,忽然铁老三发出一声怒吼,“死开!” 大王的牙齿死死咬在铁老三握刀的那条胳膊上。 铁老三痛得狂吼,将手臂狠命往车壁上掼。 这马车一看就造价不菲,用的是极为坚实的木料,真给他掼个正着,大王一定会脑浆迸裂。 不及多想,元墨扑到了车壁上。 然后,大王的脑袋重重地撞在她的胸口上。 胸口碎大石也不过如此了吧?元墨眼前一黑,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冰冷的刀锋停在了她的脖颈,铁老三的声音比刀锋还要冰冷:“这是你的狗?” 元墨很想说不是。但大王已经欢快地开始舔她,舔得几下,狗头一低,长嘴一拱,从她的领口里叼出一只油纸包。 这油纸包是她精心包得浑圆饱满,塞得妥妥当当,但经过这番折腾,已经挤出了领口,大王口爪并用,娴熟地撕开油纸,咔嚓咔嚓,啃掉了里面的蹄膀。 在这个瞬间,元墨明白了红姑往日揍她时的心情。 真的好想把这死狗扒皮拆骨拿去泡酒啊啊啊! “你、你别杀我,也别杀我家狗狗,我给它带了它最爱吃的蹄膀,它才追着我……”元墨细声细气哀求,“大爷,求求你行行好,放我一条生路,只要你不杀我,要我做什么都行,我一定尽心尽力服侍你……” 她自问已经尽力做到了楚楚可怜,就差没挤出几滴眼泪变梨花带雨,但铁老三却无动于衷,视线下移,落在她的胸膛上,冷冷问:“你到底是男是女?” 元墨低下头,就看到自己缺了半边的胸。 元墨竭力翻出几个媚眼,细着嗓子:“大爷您这是什么话?奴家的相貌虽说不上艳惊四座,却也算得上清秀可人,我们家妈妈还说我有份上一上花榜呢!哪里像男人了?” 铁老三皱眉,在交货与灭口之间犹豫。 而就是趁着他这一瞬间的走神,元墨的右腿闪电般踹出,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心窝。 在跌下车辕之前,铁老三脸上全是不敢置信的神色:“楚天阔——”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怨毒。对这一招他印象深刻,永世难忘。 当初师父踹完还能施施然抱一抱红姑,元墨就不行了,这一下拼尽了全力,腿骨差点折断。 她忍着疼跳上车辕,拉起缰绳,一鞭子抽在马身上:“快跑!把那两个家伙甩掉,回去请你吃上好的草料!” 只可惜,眼下是上坡路,马儿挨了打,是拼命跑了两步,也只够两步,转瞬又慢了下来。 元墨急得要死,回头一看,差点魂飞魄散——铁老三和崔王八眼看就要追上来,尤其是铁老三,一脸狰狞,看上去像是要撕了她。 “马车太重,将这两人扔下去,才能甩开他们。” 就在元墨慌得六神无主的时候,身后一个清冷声音道。 是美人。她半坐起来,靠着车壁,声音不是一般女子的娇柔,带着几分低沉,又清冽。 红姑的声音也是这一款,沙沙的,别有一番风情。 “那怎么行?”元墨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美人冷冷:“那你就等死吧。” 元墨灵机一动,望着眼前的马臀,心想若是扎一簪子,估计能跑快了,可往头上一摸,摸了个空,才发现方才钗环全掉光了。 而在这要命关头,大王还一个劲儿往她怀里拱,要啃第二只蹄膀。 元墨计上心来,干脆抱起大王,让大王凑近马尾:“大王,咬。” 大王吸了吸鼻子,头一扭,表示出嫌弃,没下嘴。元墨从怀里掏出第二只油纸包,往马背上一扔。 大王顿时如猛龙出海,扑到了马背上。 马儿受惊,撒腿狂奔,慌不择路,直往旁边的山坡冲去。 这是西山东面的山坡,每到夏天,一来山顶冰雪融化,二来雨季来临,山上会形成瀑布,便是京城十景之一的西山银瀑。 这片山坡就是瀑布沿路冲刷后形成的溪流。据说水量多的时候,有时水能漫到路上来,现在坡上布满圆石,长满了滑不溜丢的青苔。 受惊的马,就带着马车冲上了这样一条“路”。 “啊啊啊啊啊啊!” 元墨的尖叫声被抖成了七八截,整辆马车抖得像是老天爷手里的色盅,而马车里的人无疑就是盅里可怜的色子。 两位昏迷的姑娘的被抖醒了,尖叫声顿时翻了两倍。 那位美人却是一声不吭,异常镇定,镇定得甚至有一丝厌烦。 铁老三和崔王八总算被抛在了后面。 大约是知道追不上,铁老三干脆将将刀掷了过来。 刀上挟着劲力,在风中呜呜作响,但毕竟距离远,元墨一低腰就躲过了,一面颠得要吐,一面还腾出空来朝后面做鬼脸:“没砸中没砸中——” 美人瞧着她,像瞧一个傻子:“他不是要砸你。” “什么……”元墨还没反应过来,马儿发出一声悲鸣,往前跪倒。 ——那把刀砍在马腿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元墨和那两个女孩子再次发出尖叫。 在她们的叫声中,整辆马车如玉山倾颓,哐当翻倒,彻底散架。 元墨也快要散架了。 左臂生疼,也不知道是折了骨头还是扯了筋,抑或就是摔伤,半边身子都快要失去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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