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打斗,这是杀戮。 但姜九怀下这种命令时,脸色风淡云静,没有一丝波动,显然早就司空见惯。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他真的不是阿九,那个在红馆里住着,会弹琴,会做诗,脾气有点不好,但她装死时会着急的阿九,真的不过是一副假面,是伟大的家主大人用来潜藏行迹的面具而已。 真正的姜九怀就是如此。 姜家家主,位于绝顶,举手抬足,搅动腥风血雨。 “元兄!” 一个惊喜的声音把元墨从出神中唤醒。 卫子越大步走过来,“在上面我就觉得像是你,一看果然是!哈哈,我总算把你盼着了,你可算下楼了!” 那天晚上元墨扔下他逃命,他还真把元墨当成了不讲义气的小人,深悔自己所交非人。而后面的事实证明,他当初有多鄙夷,现在就有多感激。 他深深地一揖到底:“多谢元兄救命之恩。” “救你的人可不是我。”元墨朝楼上抬了抬下巴。 卫子越望了楼上一眼,左右看了看,将元墨拉至僻静处,压低声音:“里面当真是姜家家主?” “嗯。” “你见着他了?” “嗯。” 卫子越咽了口水,紧张问:“他长得……什么模样?” “长得……嗯……一般人不会看第二眼。” 因为第一眼望过去,就再也挪不开眼睛。 卫子越长出一口气:“果然如此。”然后肃容道:“我问过船夫,大约还有五天左右便能到扬州,这几天你就装病不出,不要再踏进那间屋子半步。” 元墨讶然:“为什么?” “这位姜家家主……十分十分危险。” 元墨想到方才那一幕,心有戚戚然。 “我爷爷和玉翁是多年好友,这么些年,他逢年过节就带我去姜家,原是指望能见上姜家家主,两家好亲近亲近的意思,所以姜家的事,我多少知道一点。”卫子越压低嗓音,“据说他相貌丑陋,所以从来不见外人,他住的小院是姜家禁地,就算是在姜家,也没几个人能进去。而且……” 卫子越说到这里,不知想起了什么,竟打了个寒颤。 元墨听到“相貌丑陋”四个字,差点儿笑了出来,见卫子越这付模样,更是好笑,想到自己当初也听信过些传言,便道:“卫兄,传言这个东西别太当回事,谁知道是真是假。” “你别不信,此事千真万确。还有一件事……”卫子越声音更低了,“在他五岁那年,姜家别院失火,他的父母双又暴毙,人们都说,那把火,是他自己放的。” 元墨被编故事的人震惊到了,五岁烧死爹娘!还能更夸张一点吗? “元兄你这是什么眼神?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姜家别院就在扬州东面的小凤洲,那一晚的大火把整座扬州城都映红了,姜家的人赶到时,他的父母早已气绝身亡,他的手里还握着点火的火把。” 卫子越眼睛睁得大大的,眸子里带着股寒意。明知道这不可能是真的,元墨还是给他搞得背后有点凉滋滋的。 五岁的小孩子当然不可能干这个事……但,如果那个孩子是姜九怀的话…… 元墨打了个寒战,赶紧摇头:“不可能,他真干了这种事,还能好端端当家主?” “就是因为年纪太小,再加上陛下是他亲舅舅,一力扶持,所以才让他蒙混过关了。”卫子越叮嘱,“我可不是危言耸听,姜家家主四个字,在扬州城可以是能止小儿夜啼的。他的救命之恩,等到了扬州,我自然会封一份厚礼拜谢。至于现在,咱们可得离他远远的,知道吗?” 就算卫子越不交代,元墨也是这么打算的。 她只想找个花魁回去好好做生意,压根儿不想掺乎进大人物们的腥风血雨里去。 “元兄,我的东西呢?”卫子越问。 元墨掏出那只锦封给他,卫子越急忙拆开,确认里面那半截诗袖安然无恙,长舒一口气。 元墨忍不住道:“这位大哥,要是有朝一日,你的后人发现你最贵重的遗产是半截破袖子,你猜他们会不会去挖你的坟?” 卫子越将锦封贴身收好,郑重道:“生不能同衾,死必定同穴。我若身死,怎么会把它留给他人?” 元墨真的服了。 三楼,平公公看着侍女们换上新的红茸毯,又要香炉里满满洒了几把香,风与香一起驱净屋子里的血腥气。 姜九怀站在窗前,秋风吹动他的发丝衣袂,他看到船侧某个角落,两颗脑袋挤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 其中一只脑袋束着高高的马尾,不是就晃上一晃。 不一会儿,他们问人要来两根鱼竿,就地钓起鱼来,一边钓鱼还一边说话,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多话。 鱼上钩了。她跳起来,拎着鱼大笑。 阳光那么好,照在她脸上,笑容好像会发光。 “主子,都清理好了,”平公公过来,殷勤地问,“主子可要小憩一会儿?” 姜九怀夜里睡得少,午后向来是要歇一个时辰。 这几天元墨在船上,姜九怀连中觉也没歇,在平公公眼里,元墨就好比那妖姬祸君、侫臣误国,罪大恶极。 姜九怀没有说话,依旧垂眼看着楼下。 元墨一手拎着鱼,一手揽着卫子越,兴高采烈走向船舱。 卫子越也揽着元墨。 姜九怀看着卫子越的手落在元墨的肩头,眼角微微地抽动了一下。 平公公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只瞧见最后一点衣角没入船舱,虽然不知道主子看到了什么,但主子心中不悦,这是定然了。 “新科进士按例要待三年翰林院,然后再等施恩外放,首次外放之地,不得是本籍。”姜九怀慢慢问道,“条文上写得明明白白,为何卫子越甫一登科便获外放,且放到了扬州?” 平公公有点为难。 答案很简单:定然是卫老太爷大把的银子起的作用。 “咳,卫老太爷只有这么一个独孙,自然难免溺爱些,想放在自己身边。”平公公小心翼翼道,“老奴还听说,卫老太爷跟三爷不止说过一次,要让三爷关照关照府尹,将来多提拔提拔卫公子。” “也罢,三伯的面子总是要给。”姜九怀在书案后下,“让卫子越进来。” 卫子越被叫走的时候,元墨的鱼刚片了一小半,卫子越还没来得及吃。 “等我回来吃——”卫子越走到门口交代,最后一个字刚出口,生生顿住。 一个人走了出来,左手小指上包裹着厚厚的纱布,隐隐露出一点血迹。 竟是黑蜈蚣。 卫家人虽救回来了,但船被凿穿了底,卫老太爷送给孙儿的宝船就此沉眠江底。此时正可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别这么瞪着我,我也挺惨的,本来是自由自在一沙鸥,现在变成套上了绳子的狗。”墨蜈蚣摊了摊手。 卫子越恨恨“哼”了一声,随小七上楼去。 “呦,吃鱼鲙呢。”黑蜈蚣踱进来,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拈了一片送嘴里,大赞,“好手艺,爷爷我吃了这么多年,还从没过这么鲜甜的。” 元墨戒备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儿?” 她原以为,在问完话之后,黑蜈蚣要么被就地处死,要么被押送回府衙下狱。 “因为爷爷我贪生怕死,会见风使舵呗。”黑蜈蚣在厨房里翻找,“哎,有没有吃的?这鱼鲙虽好,到底不下饭,填不饱肚子,爷爷这两天忙着逃命,就啃了一条生鱼,苦水都饿出来了。” “来碗牛肉,三碗饭。” 门口又有人进来,往桌边一坐,赫然是白一。 得,那位逃了两天,这位追了两天,看来是一样的饿。 伙房的下人天不亮就起来忙碌,这会儿正回去补眠了。 元墨本着拿起菜刀便是下厨的精神,到碗厨里找到几碗剩菜,再把中午的剩饭全倒进去,加了几碗水,生起大火,很快便盛出两大碗满满当当的饭菜放到桌上。 白一和黑蜈蚣都惊呆了。 白一吃惊,是因为他原以为元墨忙上忙下,是做给家主大人的。 而黑蜈蚣吃惊,则是因为:“你这是人吃的吗?” 元墨:“有饭有菜有肉,有什么问题吗?” 黑蜈蚣:“我宁愿去吃生鱼——” 话音未了,脑袋“叭唧”被摁进了饭碗里。 白一收回那只手,低声:“想活命就别废话,吃!” 即使是两人死战之时,白一也没有这么郑重的脸色,黑蜈蚣莫名被感染,和白一一起埋头大吃。 直到吃完那一堆粘粘糊糊的混合物,他才仰天长叹一声:“这位大哥,你做饭的手艺跟你做鱼鲙的相差也太远了吧!” “闭嘴。”白一搁下筷子,恭敬地向元墨一抱拳,“多谢二爷款待。不过下官想恳求二爷一件事。” “白将军别这么客气,请尽管吩咐。” “请二爷千万别告诉家主大人,下官和这黑虫吃过二爷亲手做的饭。下官对家主忠心耿耿,这黑虫也已投靠家主,都想再为家主多尽忠几年。” 白一说完,拖起黑蜈蚣就走,黑蜈蚣一路反抗,暴跳如雷:“妈蛋你说谁是黑虫?爷爷叫黑蜈蚣,蜈蚣!看到吗!” 留元墨一个人在灶房里,一脸懵。 这都什么跟什么?
第四十二章 当卫子越再回到灶房,鱼鲙鲜味已失,腥味渐浓,元墨道:“可惜了,待我做成鱼片汤吧,明天新钓了再做给你吃。” “没有明天了。”卫子越勉强笑了一下,“家主让我改任苏州清江县令,一会儿便要出发,下人已经在备船了。” 元墨吃了一惊,“你是朝廷命官,也能随便改来改去的?” 卫子越苦笑:“整个江南道原本就是姜家的封邑,四品以下官员的任命悉出姜家之手,自然是想改就改,想调就调。唉,可惜了我爷爷下下打点,花了一万多两银子,这下全打了水漂。” 卫家在扬州有盘根错节的势力,借着这股东风,卫子越往上爬的速度能远远超过同僚,这是卫老太爷一手为宝贝孙子铺就的青云大道,没想到突然之间,说垮就垮。 “一、一万多两……”元墨被这宠大的数目吓到了,“能要回来吗?” “这哪能去要的?本来就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卫子越说着叹了口气,“算我倒霉,以后还是老老实实,少走偏路吧。” 元墨十分同情,只好安慰他:“苏州也是鱼米之乡,富县中的富县,也不算是太吃亏。” 卫子越道:“也只好如此想了。” 元墨忽然想起来:“你方才上去,可曾见着姜家家主的脸?” “没有,隔着屏风。他既然貌丑,自然不肯轻易见人。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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