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贵人抿唇:“故人。” 她看着国师若有所思的样子,手抖了一瞬。 七九河开,□□雁来。转眼便是元宵。 宫宴上歌舞升平,官员推杯换盏宾主尽欢,只因今日是蛮族归顺大齐签订盟约的日子。 皇帝来的晚了些,他似乎面色微霁。帝王一身暗金色龙纹黑袍,并不张扬,却也看出对今日之事的重视。走过殿中红色宫布铺成的长道,身旁二十四礼官携场上诸人高声万岁。 订盟的流程走的无比顺利。 “蛮族归顺大齐,此后称为库勒族,驻于西北,替大齐君王稳固边疆!” 昆吉举杯,从此之后居于他人之下,却心悦诚服。 此次订盟,大齐并未强人所难,反而在细微之处包容优待——互市通商皆和齐国百姓一般。 齐坞生笑的温和:“齐国西北能有库勒一组,朕心甚慰。” 行宫宴会灯火通明, 殿外风起,黑云低沉似乎即将有一场风雪来临。 寝殿内, 秋仪看着外面被大风吹起翻飞的灯笼出了神。 微弱的火苗在剧烈摇晃的灯笼中负隅顽抗,偶尔碰撞时发出剧烈地火花,让人怀疑是否马上就要将包裹它的外壳吞没。 小狗好像知道今夜会有大事发生,亦或是看出了主人的心不在焉,于是乎也恹恹地趴在她的脚边。 窗子虽然紧急闭着,但是呼啸的风从缝隙中吹来,让人刻骨生寒。 秋仪从床下的暗格中拿出那个小小的布包,其中用油纸装了两种颜色粉末。一种泛着诡异的烟粉色,另一种是暗黄色——则是普通的麻沸散。 永秀匆匆进来:“殿外的宫人都打发走了,今天元宵,又赶上大喜,宫中的人大部分都去吃酒了。” 小狗见永秀回来,怒气冲冲地扑了上去,似乎想咬他的靴子。平时最爱和小狗计较的小太监却并没有在意,只是轻轻用脚将它拨到不碍事的地方去。 “御前的人说了,他今夜喝的不少。” 这个“他”指的是谁,两个人心中都清楚。 秋仪摆弄了一下身上盖着的锦被:“大喜,自然喝的多。” 她的神色淡淡,好像是随口的评价。 永秀却突然冲动地抓住了她的手,强迫她对视看向他的眼睛:“娘娘,您心软了吗?” 他的瞳孔微微缩紧,是一种高压下的表现。 美人摇摇头:“没有,我只是……” “没有就好!” 永秀甚至来不及听完她的话,颤抖着将头靠在她的膝上,轻吻了一下她的手。 “娘娘,娘娘……” 他的声音低沉诡谲,里面藏着无尽的痛苦。 这是他放在心尖上的娘娘,她高贵如天上明月,怎么能让人轻易禁锢于此。小太监阴柔的面庞闪过一丝暴戾的恨,贱人必须要付出代价。 他虔诚地低着头,似乎愿意献祭他自己换来眼前人的解脱。 “求求你,求求你。” “娘娘……” “杀了他好不好。” 他暗哑地呢喃着,好像这些话已经压抑了太久,久到他需要不停地重复着来磨平心中滔天的恶。 元宵佳节,蛮族归顺,这是齐坞生最有可能放松警惕的日子。一旦失败,没有第二次机会。 从娘娘找刘许伯要了止痛用的麻沸散时,他就无比担心她的心软会害了她自己。 见床上的美人还是没有什么反应,永秀突然暴怒。 他一把扯过她,用手捂住她的惊呼,发了疯一把用全部力气将她拖拽到梳妆用的铜镜前。他是阉人,但也是个男人,力气之大她根本无法反应。 永宁殿没有镜子,她此刻突然看到自己,有些无措。 铜镜中映出她有些疲惫的倒影,那道锁链系在细白的脖颈上,无比刺眼。 永秀将两包油纸塞进她的手中。 “娘娘,选吧。” 不到子时,徐启夏将帝王送了过来。 他似乎喝了太多的酒,眼神已经迷蒙,脚步也有些虚浮。 见到坐在房中穿戴整齐的秋仪,徐总管一愣:“娘娘没有休息?” 美人勾了下唇角:“他还没回来。” 徐启夏听了心一颤,忍不住在想——陛下多日的努力是不是终于见了一丝光亮,哪怕是一丝也好啊。 难不成真的让陛下将一块清冷的冰捂热了? 他不敢多留,连忙退了出去。 高大的帝王躺倒在床上,完全没有任何声响。 秋仪独自在桌前坐了好一会,然后像突然惊醒一般站起来走到床边。男人安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丝毫的动作。 她正想转头离开。 “娘娘…” 突然响起的轻唤让她手一抖。 “今日同蛮族签订盟约,想必能保边疆二十年安稳。”他明明很醉,但是一本正经地开始说话。 美人“嗯”了一声。 谁知齐坞生突然笑了起来:“边疆安定后,我们就能一起去,策马扬鞭……” “戈壁中听说有会发光的石头。” “传言而已,陛下何必相信。”她说。 可是那床上的醉鬼不依不饶,“娘娘喜欢的话朕就去捡来给你。” “就算没有也要找到。” 她神色冷淡,“陛下,你醉了。” “我去给你倒一碗醒酒汤。” 她抽回被拉住的手,快步走回了桌前,几乎是颤抖着打开了面前的食盒。 床上的人突然笑起来。 她又是抖了一下,但是很快意识到他只是喝的太多了,在说疯话。 “从前的时候,我练剑受伤,娘娘总是半夜偷偷来看我。” “娘娘待我好,我都知道。” 美人的背影僵住了。 “娘娘有时来的晚,我就等啊等啊,等的睡着了。” “第二日起来的时候就要绞尽脑汁去找永秀。” “问他娘娘有没有来过。” 没有人回复他,屋子中只有一个喝醉的疯子在喃喃自语。 “娘娘,如果那天在吴镇,我们换一种相遇。一切会不同吗?” 他没有期待任何回复,马上说了下一句话。 “娘娘究竟想要什么呢?不管什么都会给你的吧。” 他说:“娘娘,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只要你会高兴。” 他带着谨慎、怯懦、和无尽的惶恐问: “你可以再叫我一声小孩吗?” 桌子旁突然传来东西磕碰散落的声响,但是没有人说话。有人颤抖着端来一碗汤:“你醉了,喝点醒酒汤吧。” 齐坞生眼神混沌,他看到了她青葱白嫩的指尖一点薄薄的烟粉色。 他笑了笑说:“娘娘喂我吧。” 他好像没有看到她躲闪的眼神、没有看到她已经殷红的眼角、没有看到她抖的几乎拿不住汤碗的手。 他说:“喝多了总会忘记事情,也许第二日就不记得娘娘来过了。” “永秀不喜欢我,也不会告诉我实话。” “娘娘明早会在吗?” 他没有等待答复, 一饮而尽。 月色沉闷,屋外亦是漫天飞雪。 屋门开合,有人神色苍白如纸地走出来。 永秀牵住她冰冷的手,轻柔地擦掉她已经无法控制的泪水。 “娘娘,笑一下吧。” 屋内,醉酒的人眼中闪过一丝清明。 秋贵妃恐怕永远不知道自己煮的醒酒汤有多么酸涩难喝,但是他甘之如饴。
第68章 风雪已至。 明明是元宵,长街上早早就已无半分人影,那些火红的灯笼许是担心走水而被悄悄撤去。 宫道上的雪已经积了很厚,人走在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锦缎布料做的鞋子踏进去没一会就被浸透,冰冷的触感贴在肌肤上,让人行走的每一步都在生疼。 在漫天飞雪中,所有有用的或是无用的情绪都被全然吞没,让人心中唯有走下去一个念头。 娇小的身影被淡色的大氅所包裹,白色的绒毛簇拥着她的脸,让她更显得赢弱几分。 若说这天地间为数不多的颜色,只剩下她的唇和眼角的殷红。 盛那碗醒酒汤时溅在手上才知道汤放在原处一整晚早已经凉透,她的指尖留下了无法褪去的淡淡苦涩味道。 她此刻在风雪中试图挽起被风吹散的发时才轻闻到那让人遍体生寒的苦,沾染在发丝上好像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紧紧裹挟。 风雪中的山路异常难寻,所有嶙峋的怪石被积雪覆盖,一不留神便会踏上去崴了脚。 她跌撞地靠在一棵不知什么时候被雷火劈断的矮树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这条去国寺的路她走过无数次,却只有第一次和这一次这般难行。 第一次是被皇后为难,亲恩殿的齐晟绝食来反抗她整顿御膳房和内务府的事。 于是她在雨天三步叩首,从长街一路叩到了国寺。 从此,国师就成为了贵妃秋仪某得权势的一步棋子。 那些年每一步汲汲营营都像她去往国寺时行走山路所看到的风景——天气晴好,无人阻碍。 永秀不停地捂着娘娘的手,生怕她在这样恶劣的日子中冻坏了自己的身体。 他看着她因着流泪而被风吹红的面容,那每一滴泪都万分刺眼,让他心中隐秘的嫉妒和痛恨要将他吞噬殆尽。 从前他是低贱的太监,而今他终于有机会能和主人一起逃走,从此天高地远,主子的喜怒哀乐他都能真正参与。 纵使没有办法有朝一日表白心迹, 可是如今齐坞生已死,他即将得偿所愿。 心中欲望被一点点填满,但是却忍不住渴求更多,躁动的期待似乎战胜了风雪,让他在夜色中格外神采奕奕。 “娘娘,不远了。”他轻声催促了一下。 秋仪看着一直低头恭敬的小太监,没有出声,慢慢点了下头。 他们已在半山腰,山下的皇宫四四方方,所有的宫闱整齐地排列在一起,俯视看去才发现那样高大宏伟的建筑间彼此留的空隙却那样狭窄。 难怪叫人行走其间深感压抑无法求得片刻喘息。 此时宫中已过宵禁,永宁殿的方向没有什么灯火,还是寂静一片,像蛰伏已久的猛兽——不知何时会突然暴起。 远处的巨钟安安静静,没有敲响。 抬头望去,那装着万千神佛的国寺亦是悄无声息,没有僧人在半夜诵经祈福。因此那隐藏在暗处的牌匾和紧闭的大门让人怀疑是否此处早已人去楼空。 若不是见过它白日的鼎盛香火,恐怕会真的有这样的猜测。 她站在二者之间,只觉得彷徨无助看不清真相。 国寺,净尘不断地看向面前的香柱。 此刻已是深夜,大雪日看不清头顶的月光,所以用点燃的香来判断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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