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锦盯着眼前那团黏甜的糖渍愣了片刻,面色大窘。 “抱歉,我......”她连忙掏出手绢帮他擦,迎面望见一张陌生而有点熟悉的俊脸,令她登时噎了话。 这不是那晚那个她误喊夫君的人吗? 女孩仍戴着帏帽,样貌看不清晰,可声音轻软而富有辨识度,男人的目光,明显认出了她。 闻锦只要一想起那句夫君,头皮就有点发麻,呆滞地站在原地。 晟云洲先往身后看了一眼。 奇怪的事发生了。吕家的家丁,齐齐愣在不远处,没敢往前来。 晟云洲顺着他们戒备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小姑娘身后不远处,横了一辆六乘的马车。 车上没有灯笼,也没挂牌署名,但六乘的马车,素来只有御赐。 东京城权贵众多,家中有六乘马车的不乏少数,晟云洲以前就有一辆,吕太尉也有一辆,只是老头子沽名钓誉,甚少拿出来显摆。 他虽不知她到底是哪个权贵家里的,但以目前的情况看,至少是吕家不敢轻易得罪的。 倒是天降了个救星。 晟云洲灵光一闪,反拽住她绢子的另一头,正色道:“跟我走。” 闻锦还没反应过来,已被男人隔着手绢,拉进了贡院旁侧的羊肠小巷。 -- 吕家的人果然没敢追过来。 晟云洲回眸瞥了巷口一眼,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您要带我去哪里?”这条巷子的分岔多而复杂,男人绕来绕去,闻锦有点晕。 晟云洲视线落在她身上,默然片刻,“自然是带你回家。” 闻锦拽着手绢的手一松,原地顿住。 “怎么,你不想吗?”晟云洲嗤笑了声,正想接一句“那就再见”。 女孩急促而慎重地打断:“您误会了!那晚是我认错了人,举止唐突,但今天这事,是个意外!”她脸颊泛起一点少女单纯的红晕,婉转小声,“我从来没有搭讪的意思,也没想要跟您回家。” 虽然没想过同她计较,但,她这是误以为他自作多情了吗? 晟云洲盯着她朦胧不清的帽帘,“我没记错的话,刚刚是你先撞了我。” “可也是您先挡了我的路。” 男人挑起眉稍“哦”了声,朝她走近半步,指着她手上还剩半串的糖葫芦,“这是什么?” 闻锦:“糖葫芦。” 男人转而虚点着自己胸口,“这是什么?” 糖渍。 “......” 她短促的沉默,男人乘胜追击:“狡辩可不是好人家的女儿行为。人生在世,要敢作敢当。” “......” -- 虽然,但是,闻锦狡辩不得。 毕竟男人都不会承认自己多想的。 毕竟他胸口的证据显然没有向着她。 闻锦只好认命地带他到衣帽肆,敢作敢当地给他换了套新装,以此结束这场孽缘。 晟云洲原意并非如此,只是小姑娘执意赔礼,扑面一股对于恩怨很是分明的执拗气。 盯着镜里男子衣冠楚楚的模样,晟云洲忽然有些怀念以前的自己。 有钱真好。 晟云洲顿时觉得这世上有这么多人恨他也不是没有道理,就如他现在就对以前的自己,酸得很。 将衣领上最后的圆扣束上,他抬起一半遮帘,便见店主火急火燎走到另一边的货架旁,跳脚嚷道:“怎么把这批货摆出来了,赶紧放下来,晦气!” 那戴帏帽的少女听他语气凝重,不由上前两步,好奇:“店家,这布匹怎么了,有瑕庇吗?” “不是,这是三年前老夫预定的蜀锦,本是为了春闱所购,如今……不时兴了。” “此话怎讲?”她朝前,伸手轻抚了抚那面料,并不觉得哪里过气。 “哎,还不是晟云洲逝世了吗,当年他年少中榜,成了多少读书人艳羡的榜样,这霜叶红,便是他当年看榜时身上穿的颜色。士子们爱沾喜气,这颜色盛兴一时,不提前预定都到不了货。老夫本想今年卖个好彩头,不想一夜之间,枝头凤成了街边鼠。老夫因为他,真是亏大了。” 晟云洲忍不住嗤笑。 这也能怪他? 小姑娘却沉吟了会,“店家,这布我买了,全部。” 店家目光骤亮,“当真?” “自然当真,银钱我回去便派人送来。” “那,那老夫让人给您送府上,小娘子住哪条街呢?” “不必,您就放这,继续卖。” “这、这卖不出去的。” “无碍,亏了算我的,盈了算你的。” 她语气温柔坚定,店家一时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可积压的货物一购而空,他当然欢喜,满脸堆笑着颔首相应,目光莹莹转了转,发现男人已从帘后出来。 他连忙迎上,笑嘻嘻道:“士子,衣裳可还合身?” 晟云洲先看了女孩一眼,垂眸,“挺好的。” 帏帽内,少女见男子于镜前长身玉立,不失礼数地恭维:“士子再过几日便要入宫参加殿试,换身新装,神清气爽,定能给人一个好印象。” “姑娘怎知我中榜了?”他可不记得他有与她说过。 “方才吕家相约各位贡生,您不是往前凑了吗?” 晟云洲听着她口内的温和笑意,忽然觉得她和吕老头一样,都发现那一嗓子是他嚷的。 回神想想,他当时借势拉着她走,她并不惊慌,亦无反抗。 虽不知她为何帮他,倒并不令人厌欠。 -- 出了店门,晟云洲没忍住出声困惑:“姑娘为何要买那积压的货物?” 她一直戴着帏帽,他看不见她的神情,只见她负手而立,语气煞有介事,“自然是看中它的潜力。” 晟云洲笑了声,“过街鼠的潜力?” 少女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街对面,盈盈伸手一指,“士子看那边的茶摊,还有饼摊,面摊,以及陶罐肆……和其他店面,可有什么不一样?” 晟云洲打眼一扫,“都是女子摆摊。” “圣元三十五年,大周颁布了民商六十八条法令,士子可知?” 他岂会不知,那令是他拼命挣取下来的,是他第一个繁盛大周市贸经济的显著政绩。 至圣元四十二年三月初十起,允女子从商,鼓励女子从商,妇女经商可减免税收。 女孩笑了笑,语气坚定:“霜叶红似火如阳,甚是美色,我相信大周的女儿家们只要发现它的美,都会喜欢的。” 晟云洲有些愣怔。 这么多年下来,他还以为自己早就习惯功不抵过了。 对于那些斥骂蔑语,口诛笔伐,他可以全然不放心上,甚至一笑泯之,心里觉得他们懂个屁。 可骤然面临赞许,他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男人沉吟良久,略有别扭地干咳了声,“那颜色女孩穿,确实好看。” 闻锦听到认可,心口敞入晴光。 恰逢农历三月,百花盛开,门前一位卖花的孩童唱着歌谣走过。 男人生平喜爱繁花,下意识朝他挽在手上的花篮,多留意了两眼。 十三岁那年,晟云洲年少中榜,成为大周国史上最年轻的状元。 贡举过,于皇城驰道中,遇到了乘坐凤辇而来的生母。 那日,她再没有一如往常一般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扶轿下来,唤了他一声状元郎。 当时大周朝男子簪花的风气刚起,她见他头上空落落的,伸手摘下自己云鬓上的时花,别在他头上。 他自此爱上世间所有的花,可她却再没有给他送过。 “小郎君,过这来一下。”少女泠泠的嗓音朝前呼唤,打断了他的回忆。 晟云洲扭头一看,小姑娘扬手递给卖花的小郎君一粒碎银,将他手上的花篮买了下来,摸了摸小孩的头,“快中午了,回家吃饭去吧。” 男人好心提醒:“姑娘刚刚那粒银子,够买十个这样的花篮了。” 闻锦笑了笑,将花篮挽在手臂上,低头朝里面轻拿轻放地翻找起来,“我给他的不是花钱,花篮不值钱,贵在有人喜欢,正好家里灵堂有几朵花枯萎了。” 晟云洲挑起眉稍,敢情她是买回家上香的。 然后小姑娘就从她上香的花篮里,拿了一朵紫色的花,反手别在他头上。 晟云洲蓦然瞪大了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留评的宝贝最可爱了!
第8章 养子 簪花,至今仍是及第士子间的风尚。 晟云洲虽不爱这坟头花,一时间却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心中宽慰自己,毕竟还没拿回去上供,就是一朵普通的花。 闻锦诚挚送上祝福:“紫花喻紫袍,蓁蓁祝士子仕途一路昌盛,位及人臣。” 紫袍玉带,的确是所有国朝官员的向往。 三月的春风吹过街巷,卷过女孩手肘上的花篮,携来一股混杂的花香,扑向男人的怀中。 少女的帏帽骤然吹掀了一角,露出脖颈下一截米白色的真丝上衣,与微微勾起的雪白下颚。 锁骨下,一朵靳红的桃花,隐在衣襟间,悄然绽放。 晟云洲愣怔了会,总觉得她口中那一句“蓁蓁”,隐隐有些熟悉。 似是在哪里听过,却湮没在波云诡谲的党争岁月里,连同说这话的人,一并记不清了。 他忽然想问她是哪个蓁,可若没有上门提亲的心思,外男是不该随意询问女子闺名的。 何况,那晚她说过她成亲了,还是个遗孀。 晟云洲舔了舔嘴角,没有开口。 两人颔首告别,晟云洲反向沿着铺街廊下走了几步,衣帽肆的店家提着一个包裹追上来。 原是他之前换下的外衣落在店里,店家帮他包好送了过来。 那衣裳被吕家的马车划破,晟云洲本不打算要了。毕竟汴京城小,低头不见抬头见,穿同一件衣服,再遇到吕太尉,容易勾起新仇旧恨。 他瞥了那包裹一眼,正想叫店家帮他丢了,却发现正上方放置着一方素色的女儿手绢,叠的齐整。 是他刚刚拽少女抓的绢子。 晟云洲顿了会,将包裹接过谢礼,拿出那抹帕子略略一看,并没有留字作迹,只余边角,绣了几朵初绽的桃花。 -- 少女回到马车上,一直留在车里观望的男子,见她手提着花篮上来,抵着鼻尖笑了笑,“我可以认为这是一段良缘的开始吗?” 少女摘下帏帽,一双杏眸并没有更多的情绪波动,直言道:“只是被他刚刚在人群里嚷的那句话吸引了。” 她小心将花篮放在马车的另一边,刘曜望着篮里盛开的,都是他那短命外甥喜欢的花,“确实有点像他的语气。不过如果真是当年的他,遇到太尉招亲这样的好事,只怕会做得更绝。” 小姑娘嗤地笑了笑,笑完,嘴角余有一丝怆然,沉吟了会,“反正我也不喜欢吕家,顺手帮帮他也没什么。”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56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