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沈柔望着茶盏里漂浮起落的茶叶,没有说话。 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动一下。 她只是慢慢想。 原来,卫景朝是想要招揽这个人做幕僚,又得知此人与父亲的关系,所以才带她过来。 并不是专门带她出来的。 只不知此人是何等的才华卓绝,才能引得卫景朝如此重视? 回程的路上,沈柔许是累了,神色恹恹地靠在马车壁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合上眼。 卫景朝望着她眉眼,主动解释,“裴晋阳出身河东,性格倨傲清高,又兼之父母早逝,被家族不容,便离族自居。” “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国政军情,无一不通,无一不晓。” 沈柔睁开眼,对此没什么兴趣,敷衍地点了点头。 她眉目间盛满懒意,又往后靠了靠,眯上眼,软声问道:“还有多久才到,我困了。” 昨夜被折腾了大半夜,晨起时都没有睡够。 来时的路上,又被人摁着折腾一通,她这柔弱的身子,实在是受不住。 卫景朝便停住自己的话,放轻了声音:“快到了,你睡吧。” 沈柔合上眼,歪头睡去。 卫景朝望着她乖巧温柔的睡颜,抬手抚上她鬓角。 沈柔骤然睁开眼。
第22章 她侧目,看了看卫景朝放在鬓边的手,默默缩了缩脑袋,一双美眸静静看着他。 那双水滴般的眼睛,仿佛是会说话,问他在做什么? 卫景朝心底蓦然生出几分尴尬。 但他终究是喜怒不形于色,只抬手捋了捋沈柔一缕散乱发丝,神态自然,堂堂正正。 看沈柔睁圆的眼睛,他甚至道:“若是睡不着,就起来。” 沈柔默默缩了缩身子,声音低软,语速飞快道:“我累了。” 这模样,像是他要拿她怎么样似的。 卫景朝顿时气笑了。 “沈柔,在你心里,我竟是个禽兽不成?” 沈柔不说话,只拿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盯着他。 只是,那眼底的控诉,已经回答了他。 是的,你就是。 卫景朝冷嗤一声,抬手遮住她的眼睛,言简意赅命令道:“睡。” 沈柔缓缓闭上眼,鸦羽般的长睫扫过他掌心,软软的,柔柔的,轻轻的。 像初春的嫩柳。 轻轻地扫过。 卫景朝的心,也被轻轻刷过,极轻极浅地颤了一下。 他垂眸望着沈柔素白的脸蛋,单手摁了下心口的位置。 一张脸,淡泊无情。 只手背上的筋脉,随着心脏,徐徐跳动。 沈柔闭上眼,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她这一觉,睡到深夜。 醒来时,屋内点着灯,卫景朝坐在一旁,正低头看着什么。 沈柔双手握成小拳头,揉了揉眼睛。 卫景朝头也不抬,淡声喊:“来人。” 值夜的侍女连忙推门进来,恭恭敬敬朝他行礼:“侯爷。” 卫景朝扬起下颌,冲着沈柔的方向点了点。 侍女踩着小碎步走到沈柔跟前,轻声问:“姑娘醒了,渴不渴?饿不饿?想吃些什么?” 沈柔点头,“给我一碗粥。” 侍女点头离去。 沈柔披衣起身,走到卫景朝身侧的桌案前。 侧过头看着他,犹犹豫豫地问:“我……我是怎么回来的?” 卫景朝随口道:“你睡的那么沉,还能自己走回来不成?” 沈柔咬了咬下唇:“是你把我带回来的?” 卫景朝“嗯”了一声。 至于怎么带回来的,沈柔不问也知道。 她睡觉一向很沉,但若是平白无故被人背下来,肯定也是会醒的。 除非,是被人抱回来的。 她只要一想到,卫景朝抱着她从二门穿到房里。 一路上那么远,全是围观的人,顿觉头皮发麻,想挖个缝钻进去。 她不由埋怨:“你怎么不叫醒我?” 谁知卫景朝先冷笑一声,放下笔,盯着她,一字一句问:“你怎么知道,我没叫你?” 当他是冤大头,非得求着出这个力气? 鹿鸣苑的二门到夕照园的卧室,足足有一里地,他是闲的慌,非得抱着个人走进来? 沈柔默默地往边上缩了缩,低头不说话。 卫景朝盯着她小心翼翼的动作,嗤笑一声,“沈柔,凡事没弄清楚之前,别急着诬赖人。” 沈柔讷讷道歉:“对不起,是我之过。” “知错——”卫景朝冷笑一声,“以后需改。” 沈柔小小点头。 她的头发略有些散乱,一根翘起的发丝,随着点头的动作,一点一点的。 卫景朝盯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捂住她的后脑勺,整个给她压下去。 换来沈柔一个疑惑的眼神。 她的头发本就顺滑,压了一下,就乖巧服帖。 卫景朝满意了,继续看自己的公文。 丝毫没有给沈柔解惑的意思。 沈柔趴在桌案上,头枕着双手,双眸如星辰,乖巧安静地看着他。 清艳的小脸,映着灯光,朦胧模糊在梦中。 ———— 翌日晨。 卫景朝又早起去上值了,沈柔便又独自一人去了书房,继续写她的戏文。 只是,刚提起笔,她便想起前天的事情。 卫景朝看出她藏在戏文里的小心思。 于是,满足了她的要求,当即派人去照顾她的母亲。 沈柔咬了咬下唇。 提笔在纸上写今天的剧情纲要。 江燕燕被掳进齐王章昀府中,当晚便被章昀糟践致死,死前仍惦念着母亲。 齐王府内有一瘸妇,绕过众人,对临终前的她说了一句话:“你母安康。” 江燕燕望着那瘸妇的脸,死时,终于只余恨意,再无牵挂。 她咬着笔,这一折戏,写的格外艰难,纵使到了晚间,也只写了一半。 其实,戏文的内容,是早就想好的。 遣词造句于她而言更是信手拈来,并无为难之处。 难就难在,每每下笔,想起那可怜女子的遭遇,沈柔便会生出几分不忍。 不忍写,不忍提。 不忍揭开别人血淋淋的伤疤。 哪怕明知,长坏的骨头,只有打碎了重组才能救,却不是每个人都能狠下心做这样残酷的事情。 沈柔看着自己写的内容,徐徐叹一口气。 到第二天,她终于写完了这一折戏文,才拿给卫景朝看。 卫景朝看完后,亦不免蜷紧拳头。 这章昀对江燕燕所做的事情,未免太混账了些。 侍卫,太监…… 哪怕是他看了,都有些想吐。 对于一个妙龄少女来说,那些事情,无异于摧毁一个人的酷刑。 江燕燕的死,身上受了重伤外,更多的是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念。 受到这样的奇耻大辱,她自己不想活了。 死亡,是她唯一的解脱方式。 若是继续活下来,单单是痛苦的回忆,就能够压垮她,让她一生都活在噩梦中。 沈柔在一旁叹了口气,怅然道:“其实,真正的江燕燕,比这个更苦。” 卫景朝沉默不语。当初那件事传的沸沸扬扬,那个女孩从弘亲王府抬出来时,沈柔不曾见过,只是道听途说。 他却真正目睹了,其凄惨,非言语可形容。 沈柔又道:“如果是我的话,可能比她死的更惨吧。” 卫景朝倏然怔住。 蓦地想起来,她也险些被人送进弘亲王府。 若是那一夜,他没有去看她。或者,他没有饮下那杯酒。又或者,发生那件事后,他没有答应接她出来,而是弃之不顾。 她肯定早就被人当做礼物,送给孟允章了。 若是那样…… 如今沈柔就真的是一具,从弘亲王府抬出来的,面目全非的尸体。 比江氏女更凄惨的尸体。 卫景朝的心,剧烈地在心脏里跳动,拉扯着血管。 他抬眼看向沈柔。 她双眸明亮,眼底盛满温柔与心疼,满心满眼,都在心疼那个惨死的少女。 从未想过,她自己。 卫景朝一时间说不出心底的滋味儿。 他忽然有些后悔那时问她的话。 当时他问,“沈柔,如今,你可后悔?” 她笑着说她不后悔,比起寒门妻,更愿意给他做外室。 于是,他觉得她放荡不堪。 可是直到此刻,他才知自己有多愚蠢。 她怎么可能后悔呢? 若是不给他做外室,她连死都由不得自己。 他觉得的歧途,于她而言,已经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此时此刻,看着她的神情。 卫景朝清楚地认识到一个现实。 ——如果那天进了明月楼的是旁人,是另一个可以救她于水火的人,甚至不用管是男是女,沈柔都势必会想法子利用对方,挽救自己。 她根本就不稀罕他。 就像这戏文里写的,帮江燕燕圆梦的人,是一个瘸腿的妇人。 而不是如卫景朝这般有权有势的权贵子弟。 更不是江燕燕那个“情深义重”的未婚夫。 事实上,从章昀骚扰江燕燕开始的那一刻,她那个“未婚夫”,就从整篇戏文里,消失了。 就如同他卫景朝一般。 在沈柔最困难时,他一去千里,消失在她的生活中,没有帮上一点忙,没有一点用。 所以她从不觉得,他会救她。 也不觉得,江燕燕的未婚夫,会为了未婚妻去抗争。 卫景朝掩下复杂的思绪,垂眸道:“还要再加一些剧情。” 他提起笔,在最前面加一段。 江燕燕进了齐王府,深知自己必死无疑,便指着鼻子,怒骂章昀。 他是建安二十二年的状元。 彼时不过十六岁,殿前策论时惊才绝艳,出口成章七步成诗,被誉为有“嵇宋之风”。 他写的很快,一段怒骂的戏词,引经据典,铿锵有力,朗朗上口。 沈柔念:“硕鼠之皮,相鼠之仪!白耳之狌,独角之豨!蜥蜴为心,豺狼成性!狎邪无辜,残害弱质!为人神所共愤,天地所不容。” 沈柔念着念着,不由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写。” 这短短一句话,连用六个典故,骂得辛辣至极,几乎是说上了最恶毒的话。 如此一来,江燕燕刚烈不屈的性格,便跃然纸上。 沈柔自认,自己没这个水平。 如果是卫景朝自己来写,这出戏文的水平,大约要更好一些。 卫景朝搁下笔,轻笑一声:“若是我自己写,不出三日,全大齐人人都会知道,是我执笔所写。” 他脸上生出三分疏朗的倨傲,“纵翻遍整个大齐,也找不出一个人,能在文采上与我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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