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介甫凝眉片刻,抬头觑了一眼淳熙帝,知道他心中已经偏向和谈之意,便也不再劝阻,“和谈一事的确利远大于弊,只是为求妥帖,不若再让南楚更加妥协一些……” 淳熙帝眼睛一亮,“好你个介甫,就按你的意思办。” 边防图就犹如一盘棋局的第一颗落子,在这之后,执棋者你来我往,相互博弈,推动这盘棋局向着无法捉摸的方式快速发展,偶尔在某一点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 北燕答应了南楚的和谈,并且除了南楚开出的条件,还要南楚派遣人质过来。 两国和谈,以国公之子作质子乃是春秋时期便约定俗成的规则,但是自大燕一统天下,再到四国纷争,已经有数百年没有再出现过这个词了。 这一次,北燕不仅要南楚皇帝的儿子,还要谢虢的儿子。 南楚和北燕局势紧张了这么多年,多少次战事一触即发,这次和谈明显是南楚的缓兵之计,等到南楚缓过这次边防图一事所带来的影响,铁骑必然将重回崇州,届时这质子除了用来祭北燕的军旗还有何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此番北燕要的哪里是人质,分明是必死的尸首。 虎毒尚且不食子,南楚却答应了北燕的条件。 南楚派来的质子一个是当朝皇帝方年满八岁的六皇子,另一个则是谢虢的嫡子。 “来的是谢斐?”徐晗玉手中的书册从手中滑落在地,她却恍若未觉,“你说的可是真的?” 菡萏也有些惊疑未定,“婢子亲耳听到太子殿下说的,南楚的文书今晨方到,这消息不日便将传出来,至迟不过来年三月,南楚的质子就要到金都了。太子殿下让我知会郡主一声,好叫郡主心里有个底,太子殿下还说郡主也不必慌张,便是谢郎君……谢斐来了,也只是个身份低下的质子,郡主不必放在心上。” 秋蝉一头雾水地将书册捡起,开玩笑道,“这谢斐很可怕吗,郡主怎的如此惊慌,难不成他还是个吃人的妖怪不成。” 菡萏闭闭眼,一路逃亡的阴影还挥之不去,在她看来,这谢斐比起妖怪还要可怕许多。 “郡主,可要通知一声绣衣门,门里有不少一流刺客,不如趁机……” “不必,谢斐不能死,”徐晗玉稳住心神,缓缓踱步到窗前,“何况对付谢斐这种人若无一击必中的把握,就不要轻易出手。” “他没有什么可怕的,往昔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仰他鼻息,如今易地而处,我为刀俎,他为鱼肉,我何必怕他。” 徐晗玉眸子里映着窗外的寒雪,眼神渐渐明晰起来。 淳熙二十四年,泉州郊外。 “郎君,六皇子从昨晚开始便哭闹不停,咱们今日进了泉州,在城里歇一晚再走吧。” “同北燕的使臣相约的明日在婺城相见,若明日到不了婺城,怕是北燕那边会有微词。”刘玄木心有顾虑道。 “刘玄木,咱们是去给人家做人质的,你便是时时刻刻顺了北燕的心意,又能得个什么好,难道北燕还会因此高看你一眼不成。” 白谷说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丢了边防图,郎君大大小小受了多少责罚,身上的伤还未好全,便要从南楚千里迢迢赶去北燕做什么鬼人质,也不知道得受多少磨难,就郎君这个性子,能不能活着回南楚都是两说。 大司马真是心眼偏到了川江上去,分明是大郎君弄丢的边防图,却偏偏只怪到自家郎君头上,府里大大小小五六个郎君,却要挑一个已经成年的儿子去北燕受辱! 还有那个杜女郎,白谷总算知道什么叫最毒妇人心,平日里同郎君殷殷切切,你侬我侬,没想到竟然是个细作,翻脸不认人,把他家郎君好一个算计。 说来说去,最惨的还是郎君,一颗真心喂了狗,还要受此磋磨,到了北燕也只能小心翼翼求一条生路。 “唉,”白谷面露凄然,哀哀切切叹个不停。 “我还没死,你叫什么丧。”谢斐啃了一口手上的干粮,硬的要死,嫌弃的扔在白谷身上,“难为你还能买到这么硬的馒头。” 白谷捡起馒头,不顾谢斐的讥讽,哀怨地瞧他一眼,“郎君莫要挑剔了,如今好歹还能吃上白面馒头,进了北燕恐怕只能吃糠咽菜了,咱们总得提前适应不是。” 谢斐冷冷瞪他一眼,翻身上马而去。 刘玄木眼睛一抽,捂住白谷的嘴,“你就少说几句吧,主子心里自有成算,咱们不会死在北燕的,进了城你赶紧把主子的干粮给换了。” 泉州城下,谢斐瞧着城门口来来往往的行人,想到了数月前让她跑掉的那一幕,不由捏紧马僵。 刘玄木自然知道他心中症结,宽慰道,“主子无需忧虑,咱们安排的人手已经混入绣衣门,早晚有那个细作的消息,假以时日属下定将她碎尸万段,一解主子心头之恨。” 谢斐垂下眼眸,一夹马肚,当先进了城。 六皇子年纪尚小,平日里娇生惯养的,现在骤然离了熟悉的地方,惊恐之下害了热疾,高烧不止,哭闹不停,为着六皇子养病,谢斐一行在泉州耽误了三日,到的婺城见到北燕来接应的使臣,自然受了不少白眼奚落。 “我们北燕不比南楚,惯来是讲规矩的,谢郎君既然入乡就得随俗,无论是大司马的儿子还是皇帝的龙子龙孙概都一视同仁,如今还没入金都,郎君不守时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是等到进了金都,遍地都是贵人,若谢郎君不守时又得罪了谁,那可不是轻易就能囫囵过去的了。” 来接应的宫廷内侍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本家姓陈,说话阴阳怪气的,连白谷都忍不了。 不料谢斐却毫无怒意,反而退后一步作了个揖,“多谢陈内管提醒,今日实在是六皇子身体抱恙这才耽误了些时日,累的内管大人久等了,正好婺城眼下有最新鲜的鲈鱼,我已让下人置办了一桌,还请内管大人赏脸共饮一杯。”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是谢斐这样一个俊俏郎君,他这般和煦的一番话说的这个陈内侍心里颇为舒坦,自然是赏脸吃了他这顿饭。 往后的几日路程不但没有为难谢斐,还同他聊了不少北燕的风土人情,谢斐话不多,但是总能三言两语讲到点上,是以到得金都时,陈内管还颇有不舍,连连相邀谢斐日后到他府上做客。 “陈内侍赏识,少岐莫敢不从,这里是我从南楚带来的一些特产,感激陈内侍一路护送,小小心意还望笑纳。” 陈内管连称客气,接过所谓的特产盒子,暗自惦量一番,更是眉开眼笑合不拢嘴。 “少岐小小年纪,却见识不凡,金都最是赏识你这般的少年英雄,尤其是安阳长公主同几位亲王,欣赏人才的很,和我也算是相熟,日后有机会,定当引荐你一番。” 谢斐微微一笑,“如此便劳烦大人了。” “欸,少岐何必同我客气,只是有一点,别怪我没提醒你,”说到这里,陈内侍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你初来金都,又是这般身份,宫里是有意要冷落你的,你自己心里得有点数。” 谢斐微微眯上眼睛,若有所思,转而又咧嘴一笑,“谢谢内侍大人提醒。” 谢斐一行人被安置在金都驿站之中,果如陈内管所说,宫里仿佛忘了南楚来的这一行人,接连一月都无任何消息,既不召其觐见,也不说对其接下来有何安排。 白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被困在这破驿站中,周围全是北燕的眼线,既不能出去打听消息,也不能和北燕的暗桩的对接,就像是没了耳朵眼睛嘴巴,无知无觉地数着日子一天天过去。 “这淳熙帝究竟是个什么想法,打算一辈子软禁我们,把我们困死在这个驿站不成!” 刘玄木将手里的剑又擦拭了一遍,他已经算是性子天生沉稳的了,被温水煮青蛙了这段时间也有些不耐烦。 反倒是谢斐一个月来不是喝茶就是看书,倒是一点不着急。 谢斐将新泡好的茶倒入杯中,轻轻品呷,以往他喜欢喝酒,嫌弃清茶淡而无味,最近倒是品出了一点味道,“急有何用,你既已知道这是人家存心要打磨我们,给一个下马威,如此急不可耐岂不是正中其下怀。” 谢斐自从经过了边防图一事,整个人一夜之间仿佛换了个性子,能说出这种话来,实在是让白谷瞠目结舌。 “郎君如今涵养真是越发好了,倒让我想起杜……”白谷嘴快差点说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找补,“呸呸呸,我定是被拘的神志不清了,我这就去洒扫一下院子,清醒清醒。” 白谷一溜烟跑出去,生怕郎君处罚,自从那事以后,杜若是谢斐耳里绝对听不得的两个字,和她有关的一切人事全被郎君处理了一遍。 谢斐喝茶的手突然就顿在了半空,他如今竟然有了她的影子么。 他缓缓将茶杯放下,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若真学到了她的虚与委蛇,铁石心肠,还愁何事做不成。 “主子?”刘玄木有些担心。 “无妨,”谢斐另起一个话头,“这一个月也到了淳熙帝的限度,过不了多久自会有动静了。”
第25章 可怜 谢斐所料不错,三日后,他们便接到了淳熙帝的懿旨,宣谢斐和六皇子慕容明入宫觐见。 慕容明虽说虚岁已满八岁,但是幼时脑子受过伤,神智十分懵懂,在南楚皇室向来不受待见,性子胆小懦弱,进了大燕皇宫,见得这陌生的巍峨宫殿,早已双腿发软,紧紧挨着谢斐,半天才迈出一步。 若是平时,谢斐对他向来不假辞色,慕容明自然不敢挨近他,可是当下只有他一个熟人,和北燕的人相比,慕容明心里还是更亲近他些。 毕竟是南楚的六皇子,谢斐再不快,也只能忍着,任由他扯着袖子,亦步亦趋进了大殿。 大殿上百官俱在,谢斐目不斜视,不卑不亢依照北燕的礼仪向淳熙帝行了礼。 淳熙帝端坐在龙椅上,目光如炬,上下打量匍匐在殿下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据这些时日看守的人所言,谢斐同六皇子老老实实在驿馆中待着,既未出门也未与旁人接触,平日里言行也还算规矩,淳熙帝这才接见了他们,原想经过这一月的软禁,二人必如惊弓之鸟一般惶恐不安。 可是眼下所见,那六皇子自是不消说,智障小儿罢了,本就是南楚的弃子,但是这谢斐,虽然也面露恭敬之色,但举止之间却丝毫不见慌乱,目光坚定,也未四处游移。 淳熙帝二十二岁登上龙椅,这二十多年来所见之人如过江之鲫,早就能洞穿人心,只一眼,他心里就料定这谢斐不是平庸之辈。 有些狼便是披上了羊皮,伪装的再好,眼神也骗不了人,这谢斐分明就生了一双狼崽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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