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兵曾也事农桑,懂她所言,遂道:“但这片麦田割回去,也不够城中百姓所食。女郎怎会不明,这就是无用功……” “不是。”沈婉起身,转头轻道:“夏至前要弃城,就算我军回旋杀敌,焉知前秦军队,不会用百姓挟制我军?此事,在北羌有过,使我心有余悸。与民同劳同苦,最易获其信任,哪怕能说三言两语,也能使他们戒备北羌。” “万一他们还是不信呢?” 沈婉垂眸,俯身继续收割,“可我能做的,仅此而已。” 她这话,让卫兵哑口无言。 是啊,眼前女郎不能再做什么了。她不是亭侯,三言两语就能决断军政;也不是将士,可提刀杀敌。割这片小麦,是她唯一能做的。 卫兵想了许久,抽出腰间环刀,不为杀敌,而是同她俯身割麦。 两人举动,在田间极为显眼,早引起百姓驻足观望。 良久后,老者见她并无恶意,终于忍不住跟在她身后收麦。 “多谢女郎,多谢女郎……” 割这些麦子,对于年过六旬的老人而言,实在艰难万分。连沈婉劳作久了,也觉腰间酸痛无比。 她扶腰起身,遂道:“无碍,天还是阴的,恐怕晚间会有雨,我尽量再多割些。” 老者点头,感激难言,一再俯身。 两人举动皆落众人眼中,女郎衣着不似常人,那日进城言自身为民,其实无人相信。 如今见她干活利落,不辞辛苦,便知她所言非虚。 但她是魏民,却要帮城中老者收割。 一时,让前秦百姓心中五味陈杂。 远处的土坡上,牧衡带人刚至,将领没曾想沈婉会带着卫兵在。 他欲言,却被牧衡制止。 “不必唤她。” 观她一次次弯腰,一次次拭汗,牧衡负在身后的手早已紧握,直至看到老者的笑后,他的手倏地松开。 “吩咐三千将士,替田间百姓收割。就说,魏军分出一半粮食给他们,不用再食这些小麦。” 分粮的事,是刚就定下的,将领不解为何还要让将士收割这些不能食的小麦。 “亭侯何必浪费人力?” “怎会,军中粮草不多,这些亦能充作军用。” 牧衡说这话时,视线始终落在沈婉身上。 他明白了她这样做的目的,想用自己的付出换取前秦民心。 虽然微不足道,他亦珍惜她意,愿与她同得民心,所以下令让将士替百姓劳作。 第一次知道麦粥,是从她口中。第一次食麦粥,是在宁县。 宁县与安宁县,不过一字之差,但魏军与百姓的处境,要比那时更艰难。 时至今日,没有任何计策,可在今日,他却倏地明了,该如何破局。 他想着,忽地听到县令的喊声。 “停下!停下!亭侯下令,分粮食给你们,这些麦子不必再割,交给魏军就好,我们饿不死了……” 百姓闻言怔愣在地,半晌才看到土坡上的人。 县令恐他们不信,遂指向城内,道:“待会挨家挨户分栗米,魏军真分粮了!” 呼声落下,似激起千层浪,百姓们纷纷放下麦钐,往城中奔去。 在城门处,就能见到推着木牛②的士兵,其上载着满满当当的粮食。 百姓没有立即进城,而是浑身发颤望向县令,有人张口,却难以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县令怎会不知他们所想,遂道:“魏之国策,以民为本,并非虚言啊……” 他说完,朝着远处高坡伏地跪谢,身后百姓见此也纷纷跪下,宛如魏军入城那日。 只是今日,使他们发颤的不再是恐惧,而是感激谢意。 牧衡颔首回应,转身与将士们走向田间。 女郎不知发生何事,闻县令之言,心中略有猜测。 见他走来,问道:“亭侯将粮食分给百姓了?” “是。” 牧衡垂眸,将她手中麦钐拿下,仔细翻看她掌心。 冬日已过,她的手不再生有冻疮,皲裂的伤口早就好了,却因割麦磨损泛红,颤抖难握。 沈婉欲收回手,却被他拽得更紧。 “亭侯……” “疼吗?” 他刻意压平声音,望她道:“沈婉,不要再割了,这片麦子,会有人替你割。” “不疼……” 沈婉下意识地否认,转头才发觉将士们都在割麦。 她想了想,还是道:“可我想做的事,还没做完。” 牧衡松开她,低头紧握麦钐。 “嗯,所以有人会替你。” 他说完走向旁侧,笨拙地学着将士们的动作,收割眼前的麦田。 “亭侯不可!”沈婉与将士们皆惊,欲阻他继续。 将领忙道:“亭侯身份尊贵,怎能做这些,交给我们即可。” 牧衡顿下动作,遂道:“不必阻我。不与民同劳,怎知其苦。”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里似有自嘲。 当他俯身时,不知多少阻碍的话落入耳中。 世人敬他身份尊贵,无人念百姓之苦。不是世人的错,而是世道的错。 乱世中,百姓唯求有田可耕,有粮可食。 麦粥难食,使他毕生难忘,如同百姓的苦一般。 那时明白此事,是因为沈婉,而她也是民。 而今割麦尝苦,为她,也为万民。 华袍上景星翻飞,与麦田格格不入,使得城外众人驻足同望。 他们能明白,魏军分粮后定然不够军需,否则也不会割这一片几乎不能食的小麦。 魏军没有屠城,没有迫害百姓,饥荒时将粮食分予他们,甚至诸侯不顾身份,会亲自割麦。 不知谁先泣哭,唤“亭侯”二字,北羌百姓触动不已,在此刻早将自身比作魏民,高呼他封号。 万民谢与敬意,震彻天地。 沈婉深吸了口气,将情绪尽数隐下,跟在他身后将小麦系成一堆。 那片麦田,在两人的配合下,逐渐收好。 阴沉多日的天,终在日落前,透过层层云雾透露些许余晖。 沈婉走近,托起他双手,一眼就让她声有哽咽。 磨出的血泡甚多,早已不像是他的手。 “亭侯这样自苦……” “沈婉,我甘之如饴。” 牧衡回握她,掌中刺痛使他皱眉闷哼。 后来,他笑笑松了手,望向城外一直未走的百姓。 “那时你用民心得到将士的归降,而今又得一座城。再开口,就能救万民于水火。” 沈婉频频摇头,颤道:“怎会是我……是亭侯下令分粮,亲自割麦,才能得一座城的民心。” 牧衡垂眸缓声道:“没有你在,我不会与民同劳,更不会知百姓之苦。” 话音渐落,两人下意识地对视,眸中皆有对方身影。 沈婉想了许久才道:“是我们一起得的民心。” 牧衡闻言一怔,只觉这话下藏有千言万语,映在她明眸里余晖似灼灼烈火。 “是我们。”
第35章 🔒苦海水 临近夏至, 魏军发觉数拨人马绕过城池,直奔上游方位, 将领曾派人阻击,大雨滂沱,高坡绵延数十里,最终前秦军匿藏在荒野无处可寻。 诸城守将,皆派兵马守护堤坝,河水仍有上涨之意。 安宁县月余的安宁,终被打破。 魏军在城门前整军列阵,再过一会儿,就要弃城南下。 城中百姓见魏军欲走,虽不知发生何事, 诸侯割麦尝苦, 分粮之举,皆让其心生爱戴,都期盼着魏军能留下。 他们在大军两侧跪拜,说着恳求的话, 令闻者动容。 乱世民,不如畜。 许些年来,把他们当民看待的, 唯有魏军。 县令穿过人群, 直奔车辇而跪。 “亭侯何故如此?吾虽不通军事, 也知安宁县极为重要, 魏军走了, 岂不是又要落入前秦手里?” 牧衡掀起帐幔, 平望他道:“县令身为前秦人, 难道不想让城池被收复?” 那日过后, 他没有急着将掘堤的事告知县令。县中百姓受压迫数十年之久,城中女人孩童被食,余下的都是老人,但前秦军中,还有不少他们的儿郎。此等境遇下,百姓虽感激魏军援助,却难以完全相信,前秦军会屠自己的城。 临走时言,才足以让民信任,魏军无占城之意,愿救其水火之中。 县令沉吟片刻,指向百姓们道:“亭侯还请聆听民心,吾等皆不愿大军走啊。一城老弱,尝尽万苦,实在不能再经战火,亭侯应当明白,前秦在,战火不断。欲护一城百姓,宁愿魏军永在……” 他说完,望着牧衡眼含泪水,不敢将心中话言出。 乱世前秦人,此生都不曾想过,能受到敬重与援助。 他虽位卑,不过是地方县令,却深觉魏国能得天下民心,乱世有救。 但百姓不一定会懂,有些话只能尽数吞下。 牧衡垂目,续道:“但魏军今日,必走。” 县令不知何事,闻言焦急不已,又不敢深问,只得转而望向沈婉。 沈婉见他眼中泪水,怎会不懂。 原来的赵国,比起前秦好不到哪儿去。 她下辇将县令扶起,认真地道:“我知你深意,魏军弃城,却为保全万民性命。” 县令不明就里,遂问:“女郎何出此言?” 沈婉摇头,只是嘱咐道:“还望县令切记,前秦军来,暂且不要开城门,门开则人亡。” 县令大惊,欲详问缘由。 沈婉却道:“魏军不曾杀害百姓,不曾使百姓陷入困境。县令需想,我军来前,前秦将士言行,便是我军难言之隐。” 无论掘堤屠城,皆不能在百姓面前直言,否则将引起恐慌,难以守护其性命。 毕竟此事,若换她经历,也难以相信会有将士要屠己国的城,甚至掘堤不顾数城百姓。 女郎说完上辇,随着令旗挥下,玄甲重重奔出城中,直往前秦都城方位而去,余留一城百姓,安宁县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模样。 大军渐远,沈婉探首往城池处望去,而后却落下声声轻叹。 “我们何时回去……” “每行一里,就会留下探马,直至探查到前秦军的迹象就会回去。” “嗯……” 直到看不见城池,沈婉才回身直坐,心中却仍想着那一城的百姓。 牧衡明白她所想,将六星平放她手中。 “沈婉,我们同得民心,定然会护他们无忧。那日割麦后,我曾试图感应过六星,魏军言行皆被天道认可。天道不忍再看百姓枉死,安宁县能守住,想必县令已经明了你的话。” 沈婉握住六星,颗颗都在她手中发颤,似在回应他言。 她颔首深思,又望他轻道:“若真如此,不忍看百姓枉死的,非天道,而是亭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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