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衡摇头,轻道:“你也为万民俯身求我,前秦百姓,更该谢你。” 他说完,转身往衙署走去,又吩咐将士们各司其职护好城池。 沈婉将要跟他离去,县令却叫住了她。 “女郎……大人究竟身居何职?今能保全城中万民,使我感激不已,日后得唤大人尊称。” “牧衡,字雪臣。官拜大司徒,获封山亭侯。” 短短数语,让县令怔在原地。 一国诸侯,位至公卿,不顾身份,以礼待敌国百姓,乱世中难能可贵。 若魏国上下皆如此,女郎刚才所言,定为真。 他早已弃置爱国之心,惟愿守护一方百姓。 她的那句“仁义之师伐无道之主”,宛如惊雷震彻肺腑。 前秦百姓,或许真的有救了。 “那女郎呢?” “我为民,随军尚有缘由,因女子身份,让县令难以相信。但是位卑之人,也能为殉国家之急,甘愿身赴。” 她见牧衡停步等候,不再解释其中缘由,忙俯身拜别县令,跟随前行。 这句话,却使县令羞愧万分。 他身为一县之主,多年来为苟求,献上不知多少人的性命,才留下一城的老弱病残,时至今日才有身赴意愿。 女郎毫无地位,却远胜他心。 沈婉跟上牧衡后,叹道:“我从未想过,会有将士在迎敌前亲自搜刮百姓,怎会无他意。到夏至,我军弃城袭敌,定会有前秦将士再占此城,到时百姓又该如何……” 魏军在夏至前弃城,为保全百姓性命,可安宁县的遭遇,却让人不得不疑。 “前秦将士勇猛,敢阻军二十万,又怎会弃城而逃。恐怕是想屠城,再嫁祸给魏国,让前秦其余百姓对魏军恨之入骨,后续能有更多兵力阻击。但魏军来的太快,前秦计谋没能得逞,百姓也被蒙在鼓里。” 说到此处,沈婉在袖中紧攥的手,早已指节泛白。 她一时,难以想到该如何破局。 众人前行时,皆能看到百姓们的惶恐,虽然没有屠城,但他们仍然惧怕魏军。 见此情形,她心中深知。 倘若前秦果真屠城,必能轻易嫁祸给魏军。 牧衡没有否认她言,顿下脚步,将颗颗发颤的六星放于她手中。 “沈婉,正如你言。天时不祐无道之主,地利不济乱亡之国③,这是天道认可的指引。我尚不知怎样解局,却始终相信,保全万民性命,这不会错。” 前秦欲杀一城百姓,以再获民心对抗魏国,毫无人性,使天道不容,才会让六星如此震颤。 随着话音渐落,六星的指引愈演愈烈。 牧衡再次轻道:“夏至前,必要弃城,若前秦真要屠城,我军当奋不顾身,再次回旋杀敌,不顾前线战机,决不能让其杀害数万百姓。不忘黎民,才是魏国谋天下的本义。” 来到安宁县前,无人能料会遇到此事。 夏至时节,对于此地的魏军,忽然就成了一个迈不过的死局。 魏军占领边关诸城,本已挟制前秦,但前秦将士绕城毁堤,却难以防备。 弃城与大军汇合袭敌,虽不延误战机,这一城的百姓必会被回来的前秦军所杀。不弃守城,河岸有人掘堤,也会使这一城百姓丧命。 魏军想要两者兼顾,就必要弃城,再回旋杀敌。 此举,不仅要再攻安宁县,甚至可能会被前秦军队包夹。 两人沉默片刻,安宁县里,却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沈婉垂眸说道:“弃城后,此地将危机重重,亭侯应当先走,与大军汇合。” “我走,则军心溃矣,吾为诸侯,当与将士共存亡。” 他将六星收回,平声道:“但你是魏民,我不能因护前秦百姓,不顾你的性命,到时会有将士护你出城。” 话音落下,两人相视良久,沈婉却淡然一笑。 “我想在亭侯身侧。” 她不想走,也不欲走。 “沈婉……” “我信亭侯定能救万民。”她说到此处,话中已近哽咽,“救万民,亦是自救。能攻下前秦,天下太平指日可待。有些心愿,也会更近些,所以想留下亲自守护。” 沈婉仰头,将泪忍下,笑道:“雨大了,先去衙署吧。” 雨幕下,牧衡握着六星的手微抖,克制着自身情绪,往衙署走去。 衙署距离此处还剩数丈,没多远的路,他却觉得艰难万分。 每行一步,心口那把钝刀都要深入一分。 身后人默然地跟着,终在檐下无人处牵住他的手。 “亭侯……” 留在安宁县救万民,她不悔。但心中某些情绪,也是明晰的。 她曾无数次期盼,卦象之言是假的,可雨声渐大,摧毁着她的心。 浮雪会化为甘露庇护每个人,她不能在落下福泽前,妄想独占。 最后,似认命般松了手。 “沈婉。” “嗯?” 牧衡转身望她,拿出白帕替她擦拭雨水。 抚上脸颊的那刻,他的手都在发颤,却迟迟难以移开。 沈婉垂眸,不敢让他触碰,怕心生贪念,可握他手腕的霎时,就忍不住眷恋着这份温暖。 “亭侯……” 她眼眶泛红,却不敢抬头望他,生怕泪落。 牧衡轻抚她脸庞,轻道:“别哭……无论是民,还是你,我都会竭力守护。”
第34章 🔒苦海水 壬辰年芒种刚过, 安宁县终于雨歇。 前秦军队曾派兵攻来几次,城中虽能坚守, 但城外田地总被战马踩踏,连月来雨水骤多,使得小麦几乎颗粒无收。 魏军还有后方供给,暂不用担忧粮草多寡,百姓们却苦不堪言,城中已无余粮,只得不顾泥泞,想从毁坏的田地间,再寻些能食的麦子。 衙署里,牧衡坐于案前, 看着手中军报, 眉头深锁。 县令本想寻求魏军援助,见他模样,继而无措不敢言。 军情紧急,恐前秦掘堤, 牧衡不得不让将士日夜防范,百姓又惧怕魏军,诸多缘由下, 魏军就没有过多干涉县中事宜。因此与县令也极少交谈, 两人皆不熟稔对方性情。 牧衡久不闻其语, 抬头将手中军报放下, 对堂中人道:“可是县中发生要事?” 县令踟蹰片刻道:“是。” “即为要事, 为何不言?” “吾实在惶恐……不知能不能言。”县令说到此处, 忙扶袍而跪, “事关民生, 但前秦未灭,城中皆不是魏民,吾不敢妄求,犹豫万分……” 牧衡听到“民生”二字,便打断了他的话。 “事关民生,百无禁忌,即刻畅言。” 县令一怔,抬首见牧衡望来,忙正色道:“小麦无收,城中无余粮,百姓遭受饥荒之苦,所以想来恳求亭侯,能否援助百姓一二?” 他说完,俯身磕头,叹息不止。 两国交战,安宁县虽被魏军攻下,但城中百姓危急,魏军不一定会助。他心中深知,田间小麦无收,错不在魏军,而是前秦军队几番踩踏幼苗,还有连绵不断的雨水,终酿成此祸。 本不能奢求魏军援助,如今城中无粮,实在别无他法。 他看着地上纹路,也怕牧衡会拒,但为万民,甘愿一再跪拜。 “你先起来。”牧衡抬手,唤军中将领来前,问道:“军中粮草,还能供几日?” 将领见县令在此,有些犹豫难言。 前秦还未攻下,军政要事需多加堤防当地官员,以防有不臣之心,做内应告知前秦要事。 牧衡知他忧虑,平声道:“无碍,不用避。” 将领回道:“只能再供半月,近日前秦军队频繁出没,后方难以再次供给。” 半月的粮草,恰好能撑到夏至,于魏军而言足够,却无余粮援助百姓。 牧衡沉默须臾,垂眸吩咐道:“即日起缩减军中用度,派人分拨一半粮食给城中百姓,剩下的再另想他法。” “亭侯!这……” 将领欲劝,被牧衡出言打断。 “不必多言,听令行事即可。” 一席话说完,将领拱手叹息,只得转身离去。 县令闻言怔愣,良久才反应过来,再次跪地长拜。 “我替百姓,谢亭侯大恩。” 牧衡之言,与他设想全然不同。 多年来,前秦历经多次战火,从未有人重视过民生,安宁县内,也不是头次饥荒。他本想一试,却不料牧衡毫无私心,不掩军政,为民分拨重要粮草。 牧衡整理好案上军报,起身走到他面前。 “不必言谢,若无此战,百姓也不会遭受如此苦难。魏军,亦有责任。” “怎会……魏军从未残害百姓啊。”县令唇齿嗫嚅,颤道:“真正使百姓置于苦难的,是前秦。” 他说出藏在心间多年的话,瞬间吐出一口浑气,抬首又望身着华服的诸侯。 “亭侯身侧女郎曾言,魏之国策,以民为本。那时我闻,以为妄言,今日却受大魏恩德……” 县令说到此处,却难以再言。 生为前秦百姓,遭受磨难诸多,在□□下苦苦苟活。虽为民,在君王眼中却不如猪狗,早已忘却真正的活着是何种模样。 直到这位大魏的诸侯进城,才逐渐让他清醒,百姓不该如此…… 牧衡见他模样,没有继续深言,抬步往外走去。 * 城外田间,百姓皆在收割小麦。 尽管小麦多数腐坏,或被踩踏,或生有病害,哪怕其上只有几粒能食,对他们而言,也是最后的粮食。 沈婉站在高处而望,想了许久,将大袖系好,往田间走去。 身旁卫兵一惊,忙道:“女郎不可,城中百姓对魏军心有芥蒂,行于人群中,易有危急。” 沈婉知他良言,仍前行田野。 “此地百姓,均为年长者,在此劳累甚久,应当无余力再做什么,你跟着我就好。” 她走近一老者身侧,见他扶腰喘息不止,遂道:“老丈辛苦,能否让我替您收割?“ 老者闻女郎音色,大惊后退,面露戒备,根本无心听她言。 “你别怕,我无他意,只是想帮你。” 沈婉说着,摊开手掌,示意自己手无寸铁,并无恐吓之意。 老者正欲拒绝,观她身后卫兵怒目圆瞪,吓得赶紧丢下麦钐①,后行数步。 沈婉见老者走远,无奈叹息,捡起麦钐弯腰收割。 卫兵见此,劝道:“女郎何必自苦,这与你无关……” “你应该能知道,他们没吃的,才会割这样的小麦回去。”沈婉没停手下动作,续道:“我原在赵国,战火下庄稼难以收成,也曾割过这样的小麦。不能磨,只能囫囵做成麦粥饱腹。” 她说到此处,忆起往昔,只觉鼻间酸涩,“麦粥实在难以下咽,我那时最厌不过,好在后来成为魏民,再没那样困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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