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臣倒是信我。” 温时书收起棋子,轻叹一笑,起身往帐外走去。 魏军除中军外,还分别在四角扎营,互成掎角之势,敌军一时难以直接面对中军。 营中火光通明,将士们早已列阵而出,前秦虽勇,在伏兵与营中将士的前后夹击下,还是被杀得丢盔卸甲。 见到此等战况,使三军士气大振,又恢复了往昔英勇。 牧衡静观良久,缓道:“信鹤行计策,亦信星象不会负我们心意相通。” 一句话,令身侧女郎怔在原地。 他却没有解释话中的两人是谁。 “还请鹤行再入帐中,攻取前秦的事,能为你解惑。” 温时书转身,问:“雪臣欲行推演?若是这般,我恐怕不能受。” “不是我,是沈婉。” 牧衡话音顿下,再开口时,已望向她。 “她能替代我,且不逊色于我。” “亭侯……” 沈婉一怔,有些没能反应过来。 自她习星象推演,少能替牧衡解忧,多数情况下,仍是他自行推演。在她看来是自苦,也时常怨自身学艺不精,不能帮他。 因此也不明他为何忽然这样说。 牧衡望她眉眼,猜到她心中所想。 他没有多加解释,而是走到她身侧,轻道:“沈婉,是我信你。” 牧衡往帐中走去,心中早已生有贪念。 这份贪念,是他从未有过,也不敢有的。 咳疾使他不知性命几何,曾也不惧生死,如今却想与天道抗衡。 * 三人步至帐中对坐后,牧衡拿出七星珠放于案上。 “我曾得到一卦,卦指夏至,会有转机。那时未来得及细观,不明其中会遇到何事,今听鹤行忧虑,当要再次推演。” 沈婉点头,稍加平复心神后,与他同抚七星。 两人双手交叠,熟悉的感觉霎时充斥在沈婉的心间。 她睁眼,吐出一口气道:“是廉贞化忌。” 七星得到的感应不会太过详细,还需再结合星象推演。 沈婉沉思良久,却略显犹豫。 “丙干廉贞化忌,正是当月星象,但廉贞为囚星①,解释众多,我一时不知怎样判断。” 牧衡颔首,遂道:“是,但夏至时,才五月初三。攻取前秦怎会在短短几日有转机,结合四月,可有相似星象能影响?” 他心中已然有猜测,还是耐心地引导她去思考。 沈婉蹙眉道:“太阴化忌②,两星化忌时,会有相同之处……” “太阴之灾,易为水祸;廉贞之灾,易有血光。若有人逢此灾祸,太阴大多数为自戕,而廉贞则是意外之祸③。” 她说到此处,忽道:“前秦可有发生水患过?” 温时书闻言回道:“前秦境内,北有上沙河,汇入黄河;南有汉水,汇入长江,皆有过水患记载,影响的大多仅为农田,城中尚能保住。” “按照今年星象来看,也不足以有水患淹城,应该也不是这样……” 沈婉陷入深思,心中却有了个念头,随即望向牧衡。 “亭侯……可会是人为?” 牧衡点头,没有否认她的话。 “前秦会自掘河堤淹城。” 魏攻取上郡,相当于扼住前秦命脉,斡旋些时日,正如温时书计策,十万铁骑必能攻得整个前秦。 前秦又与周边各国交恶,君王喜食人,□□下除百姓苦痛外,还时常以特殊原因攻打周边各国,诸如当初与北羌开战,因此难有别国会出兵相助。 魏国怕前秦让百姓皆从军,前秦亦怕魏国会孤注一掷。 夏至前雨水增多,前秦诸多城池依水而建,前秦做困兽之斗,想最快阻碍魏军的进攻,便要掘堤淹城,弃周边众城。 上沙河甚广,魏军想防患未然,简直难如登天,有人想掘堤,却极为容易。 此卦,唯有这样才解释得通。 他没有多做解释,两人却都能明白。 沈婉心中大骸,指尖发颤,叹道:“前秦若淹城,伤亡何止魏军,城中百姓该如何?我原以为,前秦顶多会让老弱妇孺充军,没想过会弃之不顾,要百姓与魏军同葬。” 温时书闻言,更添忧虑。 “若真如此,魏需不及伤亡在夏至前攻取前秦,就算真有百姓充军,也要打。不然,就只能放弃了。” 牧衡低头想了许久,忽问沈婉。 “若你是城中百姓,可会弃城而逃?” “不会,我为前秦百姓,不会信君王,更不会信魏军所言。” “若你为魏军,夏至前,能否离开城池?” 沈婉迟疑稍许,抬头与他对视。 “会……大军不再守城,再攻前秦,或许也能有胜机。若执意守城,与前秦对赌,只有伤亡,没有胜机。仁义之师,本就为救万民,怎能将百姓危急至于不顾?” 牧衡又问:“前秦强军下,非我军能比,恐怕攻下上郡以及周遭众城后,三军人数会削减一半,届时全军弃城总攻,再无任何优势可言,兴许会大败,你也愿意?” “婉不知他人如何,但我会……” 牧衡颔首,转而看向挚友。 “鹤行,无论届时如何,这就是我们给你的答案。前秦淹城,我们就弃城。进军,能为解救万民做最后一搏;后撤,可保留实力,来年再攻。” 于魏军而言,后撤是最好的选择,但弃城进军,才是不忘本心。 温时书没有立即答话,两人所言,还要在中军商议后,临近夏至前,让刘期决定。 他却俯身一拜,早已认同他们的话。 “女郎之言,吾信亦会是魏军抉择。” 若来年再攻,齐国必会阻止;前秦为再防魏军,百姓恐怕也会备受折磨;魏军自身也付出良多,无论如何,都不能退。 弃城一搏,虽万艰,却是上策。
第33章 🔒苦海水 半月后, 魏军不计代价,伤亡三万余人, 才攻得上郡。 留在上郡守城五万人,其中有君王以及谋臣,还有主帅陆凉,同扼制前秦命脉。 余下将士再攻周遭各城,作为外防阻碍前秦军的收复,使三军能在夏至前得以喘息,为终战提前准备。 牧衡则请命带兵三万,直取上郡境内安宁县。 此县在前朝时人口众多,经历前秦君王常年的摧残后,再无原来繁华模样, 虽为军事重县, 仍残破如孤城。 守城将士无往昔勇猛,败如鸟兽散,不过半日就弃城而逃。 魏军进城后,入目断壁残垣, 尸首遍地,城中似遭遇过掠夺,门扉窗棂皆损坏。 百姓在县令的带领下, 跪地迎魏军。 他们无一人敢抬头, 甚至都在发颤, 县令身侧, 是被绑着的几个中年男子。 牧衡自车辇而下, 见此说道:“不必跪我, 他们是何身份, 为何这般行事?” 县令一怔, 俯身拱手道:“还请大人勿要下令屠城,我与他们都是安宁县的官员,若大人不嫌,可食我们几人,城中老弱不能再食……也无任何珠宝银两,大人可搜城,我等绝不反抗,万万不要再杀他们了……” 牧衡眉头紧皱,遂问:“你缘何觉得我会食人?” “大人可是嫌弃我们?” 县令年近半百,两鬓染雪,见牧衡迟迟未动,以为他不喜食男子,眼中顿含泪水,转头望向后侧。 见他转头,有几位老人顿时哭泣起来,接连跪拜牧衡,似想恳求什么。 县令不忍观之,良久才下了决心,颤道:“城……城中还有两位孩童,我知藏不住他们,还望大人不要再嫌,能放过一城百姓。” “你去……将孩子带上来吧。” 他说完,推了推身侧人。 那人还未动弹,老人们皆伏地泣道:“县令不可啊!安宁县已经无人可食,放过孩子吧,我们早就不想活了,何必护我们……” 声声怮哭,在牧衡往前一步后,戛然而止。 他们生怕牧衡下令,伏地颤抖,却无人想去带两个孩子过来。 “我不食人,回答我的话。” 县令抬头,不信又不敢不回。 “早在大人攻来前,将军就说魏军会屠城,所以昨日城中就被搜刮干净。但城中已没有什么可屠,唯剩人肉可食,这才想以吾命换百姓之命……” 屠城,并非只为杀害一城的人,将士们会掠夺财宝,奸/□□人,杀百姓取乐,据记载中的屠城事迹,屠一城少则五日,多则十日①。若听闻敌军要屠城,对百姓而言,无异于在等死。 牧衡喉中一鲠,半晌方道:“魏军从无屠城之意,我也不是前秦君王,不会食人。你是个好官,起来吧,莫要让你守护的百姓再跪着。” 乱世下的前秦,百姓不知外界何种模样,以为他国与前秦相同,掌权者会不顾百姓生死,以食人为乐。所以见到魏军攻来,就认为他必会食人,县令才会如此行事。 话音落下,县令踟蹰良久,俯身再拜,身侧官员皆从之。 虽未言,好像还在祈求牧衡能接受他的提议。 “无论是你们,还是孩子,魏军都不会食,也从未想伤害百姓。” 女郎从军中走出,与牧衡亲自将县令扶起。 望他两鬓斑白,让她一时有些情难自控。 “我的阿父与你年龄相仿,没有战事的话,他不用上战场,你也不用跪在这里。但无论如何,魏军乃仁义之师,为伐无道之主②才来到前秦,怎会要百姓的命呢……” 县令本想再跪,可见她与牧衡同扶,嗫嚅许久不知所言。 她言“无道之主”四字,使县令心中大骸,后来又觉实在痛快。 前秦君王残暴至极,他从很久前,就这样觉得,奈何位卑无力反抗,久而久之竟也习以为常。 更令他触动的,是扶在他肘下的两只手。 他虽不知两人身份,可沈婉这般年纪的女郎,在前秦已甚久难见,无论身份如何,都是供给君王诸侯的“饭食”。 魏军却不同于前秦,皆对沈婉尊敬非常。 县令想了想,问道:“女郎为何种身份?” “魏民而已。” “怎会……百姓怎能在军前畅言?”县令难以相信,又恐冒犯,忙行礼道:“无意贬损女郎,只是太过独特。” 沈婉望他说道:“魏之国策,以民为本。” 这样的话,前秦百姓闻之震颤,宛若天言,一时不知该不该信魏军不会屠城。 军前两人没有再言,同俯身拜百姓。 百姓们讶异难言,不知以何礼相回,只得频频磕头。 “不要再磕了,都起来,家去吧……” 县令双眼通红,催促着百姓起身,见魏军毫无阻挡之意,竟潸然泪下。 他转身,对牧衡长拜不起,“吾不知大人地位,必定位高权重,能在百姓面前低头,一定心有万民。吾替城中百姓,谢您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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