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傅绮文抽泣不止,傅夫人又道:“三皇子有什么不好?他母妃姜贵妃出身高门,是个有福的,人也好相与。三殿下是恣意了些,但哪家膏粱子、轻薄儿没犯过错?等成亲后,三殿下想来会沉稳许多,到时你们二人举案齐眉,你又是最最尊贵的皇子妃,哪里不好呢?好孩子,你就认命罢,啊?” 傅绮文冷了脸,牡丹般华艳浓丽的脸几乎寒成一块冰:“娘亲是知道我的,女儿的志向不止于此。区区皇子妃、亲王妃,我从未放在眼中。女儿要嫁,就嫁世间最好的男儿。要入皇家,就要坐上那凤位。” 啪!傅夫人甩了傅绮文一巴掌,紧跟着心疼地捂住她嘴角:“这话你跟娘亲说说就罢了,进了三皇子府上,切切不可这般任性。” * “阿嚏!”雁凌霄打了个喷嚏。 “妾身才说起倒春寒呢,这就是了。”连翘翘掩嘴一笑,为他盖上薄毯。二人亲亲热热挤在榻上,雁凌霄看皇城司递上来的折子,她倚在一旁绣那只粉底银线的荷包。 雁凌霄挑眉,像是要找回场子:“一只荷包绣了半个多月,良娣的手上工夫略有退步啊。” 连翘翘眼观鼻,鼻观指尖银针,不凉不热地说:“妾身手上工夫如何,殿下比谁都清楚。” 折子上方方正正的楷体小字缩成一团,雁凌霄瞥一眼脸颊冒烟的连翘翘,幽幽道;“嘴上工夫倒是见长。” 此言一出,连翘翘手上一顿,把荷包摔回针线篓,再做不下去了。雁凌霄抱着人哄了好久,连翘翘方才转怒为喜,歪在雁凌霄臂弯里,问起三皇子的婚事。 “陛下怎么想的?春天订婚,中秋过后就要成婚,傅小姐嫁妆都备不齐吧。” 雁凌霄哼了声:“三皇子娶妃,宫中自会出银子。父皇打的好算盘,让三皇子娶枢密使家的女儿。” 连翘翘心里一紧,侧脸贴着他颈窝:“傅小姐身份贵重,可堪良配。” 枢密使手握军权,自前朝起就由皇帝的心腹担任。皇帝不早不晚,恰在要抬举雁凌霄,打压三皇子之际,给了三皇子一枚甜头,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雁凌霄冷笑:“不说别的,单论身份三皇子称得上是良配。陛下父爱如山,实乃用心良苦。” 他被皇帝认回宫里,许下东宫之位,好让他同意去收拾大绍的烂摊子。临了,皇帝又不甘心放权,担心他及冠后才认祖归宗,到底是隔了一层。东宫年轻气盛,皇帝老病交困,自然是不甘心,也不放心的。 连翘翘不懂这些,只敏感地意识到雁凌霄心绪不宁,肩头压了沉沉的担子。自入宫后,外人瞧他花团锦簇、气焰熏天,其实呢,仍是举目无亲,四处受人掣肘。 “殿下乃龙血凤髓,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连翘翘凑在雁凌霄耳旁,不住说着吉祥话,花瓣般柔软的亲吻,一个接一个落在他颈间。 * 三皇子犹禁足在玉清殿,指婚的喜色尚未消退,紧接着就听到皇上册封雁凌霄为太子,着玉英殿为太子东宫一事。 玉清殿,花瓶、玉盏皆被砸得粉碎,三皇子袒胸露腹,握住几案一角,大喘粗气。另一边,姜贵妃素衣荆钗,不着铅华,银盘似的脸划过两滴泪。 慈宁殿,太后鬓发皆白,眉心印下一道深痕,如菩萨不怒自威。她拨动佛珠,口中喃喃:“南无观世音菩萨,庇佑我大绍河清海晏,生生不息。” 至于连翘翘,无论是四皇子良娣,抑或是太子良娣,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同,总归都是先前的她想也不敢想的贵重。 “恭喜良娣,贺喜良娣。”红药一叠声道喜,面生红云。整个玉英殿笼罩在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就连宫里养的哈巴狗、狮子猫,出门都是横着走的。 一旁的绿芍见连翘翘不骄不躁,安稳如常,丹凤眼敛去一丝惊叹。她为连翘翘披上褙子,又系上青玉做的蹀躞带,勾勒出纤细柔美的腰身。 “成为太子良娣自是一喜,但良娣更渴盼的,想必是今日与娘家人重聚吧。”绿芍温声说。 连翘翘怔愣,旋即想起今早雁凌霄出玉英殿前说的话,允她趁文武百官入宫庆贺立储这天,请连大人的夫人,也就是她名义上的娘亲进宫觐见。 “夫人几时到?”连翘翘柔声问,听到红药说午膳前就到,不由心慌意乱。 她并非太常博士连如阙的女儿,跟博士的发妻更是从未见过。玉英殿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万一露馅,岂不是要给雁凌霄添乱? 不待连翘翘细想,一炷香后,小朱子就进殿通报:“良娣,连夫人已在殿外候着了。” 乍一听连夫人三个字,连翘翘的罥烟眉一挑,随即起身,姗姗款步到外殿:“红药姐姐,去请夫人进来。” 连博士的妻子连张氏小户出身,父亲是个京郊县城里的秀才。幸而她家与京中清贵的连氏有亲,及笄后就与连氏族中子弟连如阙定亲。 虽说京城里官吏遍地走,樊楼的招牌砸下去,能砸死一个六品官。但她还是很满意做一位八品博士的夫人,日子清苦,却也知足常乐。谁曾想,上元节过后,连大人就哭笑不得回了家,又悲又喜,说他们夫妻多了个女儿,攀上了一桩不敢高攀的亲事。 连张氏惶惶然,哪怕走进玉英殿,踩在柔软如云的绒毯上,脚都要陷进去,仍没能回过魂。不是说多了个姑娘么,怎的又变成了太子爷的良娣? “夫人。”连翘翘撇开红药的搀扶,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拦住想给她磕头的张氏,“可在家中用过膳食?进宫后,可曾拜见过太后娘娘?” 连张氏有些局促,手不知放哪儿,眼不知往哪儿看,乍一瞧连翘翘,只觉双目一片发白,眼前的女子杏脸桃腮,娇柔柳腰,有海棠醉日之美。 连张氏脸皮一阵刺挠,心中暗道,老爷真是的,就她和老爷的模样,得吃了仙丹才能融出这一副骨血。 “良娣。”连张氏支吾道,“太后在礼佛,臣妇在慈宁殿外磕过头,才过来的玉清殿。”她左右张望,悄声问:“没做错吧?” “没错儿。太后最是和善,陛下和太子殿下也是。夫人是我的娘亲,在咱们玉英殿不必拘束。”连翘翘噗嗤一笑,握住连张氏的手,像握住一片被太阳晒过的桦树皮,有些苍老,但也温暖。 连张氏见她面善,年纪小又懂事,顿生怜爱之意,顺着话头道:“姑娘在宫里过得如意,我和老爷都能安心了。” 连翘翘睫毛湿漉,别过脸敛去泪意。她没有爹娘,只有过明月楼的妈妈们,这还是头一遭有人以她爹爹、娘亲的语气同她说话。 半路母女叙话良久,连翘翘问过两位已出阁的姐姐近况,又问起连大人的身体,再一道用过午膳,就到了依依惜别的时候。 “姑娘不必忧心,家中有我,有老爷,太子殿下也时常关照。”连张氏福了福,“臣妇这就回去了。良娣在宫里,要好好的啊。” 连翘翘鼻腔间哽着泪意,心说,奇怪,她和连张氏未曾见过,才说几句话,怎的生出如此多驳杂的情绪。 也许,是张氏面相温柔,絮絮叨叨的,像她想象中的娘亲。也许,是她太缺爱,几句柔声细语的体贴话,都能让她软下耳根和心肠。也许,是因为她太想有一个家。不必在高楼广厦,不必在东宫,只须一间小院,她就能心满意足地栖息。 “女儿省得。”连翘翘拭泪,“朱公公,送夫人出宫吧。” 不知怎的,此时此刻她无比想念雁凌霄。她想见他。
第38章 🔒困局 “太子殿下在何处?”连翘翘问。 “殿下约莫在紫宸殿吃酒呢。”红药笑吟吟的, 见她似有泪意,忙使眼色让绿芍奉上热毛巾,“良娣若是想见殿下, 不如换身常服去太后娘娘宫里。宴席结束后, 太子想来会去慈宁殿请安。” 热乎乎的巾帕覆上酸涩的眼眶,连翘翘闭目思忖片刻, 轻声说:“也罢,就按姐姐说的办吧。太子的大喜日子,咱们在玉英殿躲清闲也说不过去。” 一番装扮后, 连翘翘坐上软轿去往慈宁殿。其实,按她的位分在宫中行走并无车可乘,就是去拜见太后,也得用双脚丈量半座宫城。但如今雁凌霄是太子, 内侍省的人好烧热灶, 就退而求其次为连翘翘准备了一只珍珠做帘,盘螭为底, 四角挂上杜若香包的软轿。 行到慈宁殿左近,隔着珠帘, 连翘翘忽见得一对母女相携而行, 身边还簇拥着姜贵妃宫里的嬷嬷。 正犹豫时, 那对母女停下脚步,朝连翘翘的轿子福礼:“见过太子良娣。”一看面容,果真是傅绮文, 另一位想必就是傅夫人。 “落轿。”连翘翘吩咐道。随即,她搀扶小朱子的胳膊下轿, 罗裙垂地, 如漪漪水皱, 迈出半步便如曳开碧波。 傅绮文面色惨白,眼圈红肿,扑了粉点了花钿依然盖不住一身病气。眼见着连翘翘走近,傅绮文愣神许久,傅夫人扯过她两回袖子,方才含糊不清地给太子良娣道喜。 然而,她每说一字,都感觉是往自己心头剜肉,句句讽刺。连翘翘那样的身份,都能改头换面进东宫,凭什么她就得嫁给一头肥猪?!陛下再宠三皇子有什么用?三殿下荒淫无道人尽皆知,她做了皇子妃,哪能有体面?末了,竟说不下去,看连翘翘的一席碧绿罗裙都嫌刺眼。 “多谢傅小姐。”连翘翘颔首,又扶起傅夫人,“等到秋天,就是傅小姐的好日子,到时一定请太子和我到府上添妆。” 她本意是想客套,却不料听在傅绮文耳朵里无异于耀武扬威。后者冷呵一声,刚要开口,就被傅夫人掐一把小臂。 傅夫人笑道:“良娣客气了,有太子、良娣莅临,哪还敢贪图良娣的贺礼。” “良娣,时辰不早了。”红药轻声催促。 连翘翘点头,朝傅家母女笑了笑:“二位可是要去慈宁殿?不如一道去,以免误了太后她老人家做晚课的时辰。” 傅夫人连声道好,见连翘翘下轿同行,更觉得她为人妥帖,没有架子。看在傅绮文眼里,却是十足十的装模作样、心机深沉。 * 慈宁殿,佛香缥缈。 听闻连翘翘和傅家母女都在殿外候着,太后瞟一眼面无表情吃茶的雁凌霄,手扶凤簪,笑道:“你家良娣倒与你心有灵犀,居然前后脚到了。” 雁凌霄一哂:“连氏是个馋嘴猫,这是来慈宁殿讨新茶喝了。” 太后莞尔,按了按眼角的纹路:“快请她们进来。” 不多时,连翘翘就在嬷嬷们指引下进殿,一轮繁琐的见礼后,刚抬起头,就看到雁凌霄坐在太后下首,正好整以暇望着她。 “殿下。”连翘翘有些欣喜,揪紧绡帕转了两转,便听雁凌霄吩咐宫女搬一张软靠,让她坐到他身边。 一旁的傅绮文见状,心里恨得几欲滴血,但在宫里她不敢行差踏错,只能梗着脖子一板一眼向太后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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