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凌霄一丝眼神也欠奉,低声交待手下把人领回去好,一一记录口供,再寻亲人领回去,不想回去的也给些盘缠,叫她们在京城左近找份正经活计,总不至于无家可归。 连翘翘听得眼热,还有几分艳羡。 这些女子应当大多是廖九拐来的良家子,有家可回,有路可退。再不济,还能自立女户,去酒楼和富户做厨娘,或是针线生意。不像她,身契仍旧捏在沂王妃手里呢。 似乎误会了她的沉默,雁凌霄揭开麒麟袍一角,借着如银月光,瞅一眼连翘翘。 “怕了?”雁凌霄讥讽,“这样怕死人,还敢到处乱跑?” 这质问好没道理。 连翘翘嘴巴一撅,指尖一勾,重新藏入宽大的斗篷,闷声道:“妾身蓬头垢面的,仔细污了世子爷的眼。” 呵。雁凌霄冷笑。 * 高槐深竹,樾暗千层。 他们趁夜下山,皇城司的黑衣察子骑马随侍在侧,王府的马车轮子上敷了一层厚厚的牛皮,尽管山路崎岖不平,也稳稳当当。 雁凌霄把连翘翘从缂丝袍子里挖出来,后者乖觉,远远缩到车厢角落,环抱双膝,露出半个青丝凌乱的圆脑袋,长睫眨巴几下。 她抢先一步,问道:“爷怎么这么早就回京了?妾身还以为,您得有一个多月才能回转,还怕再也见不到您了……” 雁凌霄被堵住话头,停顿片刻,转而问道:“那些人可曾让你受了别的委屈?” 别的委屈? 连翘翘遍体生寒,雁凌霄赐予她的暖意转瞬即逝。 是啊,是她多想了。世子最在意什么呢?她一无所有,能给沂王世子的无非是年轻干净的身子。 她自嘲地勾起嘴角,摇了摇头,轻柔柔道:“廖九,就是那位您亲自处置的老滑头,他说京城近日不许饮酒享乐,所以,暂且没有旁的人碰过我。世子爷,我……” “我几时在问你这个?”雁凌霄厉声道。 一股子无名火倏地窜上心头,他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连翘翘,见她衣襟边缘冒出几道青紫的鞭伤,心火又跟被一盆冷水泼了似的,霎时间熄灭。 “那老畜生打了你?”雁凌霄气到几近发笑,“刚才怎么不说?但凡你吭一声,道一声委屈,他都不会死得那样容易。” 连翘翘愣住。她不大明白…… 雁凌霄救下她,为她杀人不够,竟然还要替她报复? 为什么?因为她是雁凌霄的人,欺负她就是在打他的脸面? “不委屈。”连翘翘低眉垂首,悄声应道。 雁凌霄冷冷横她一眼,伸长胳膊,银甲包裹的右手指尖抚上她纤弱的脖颈,再恶劣地,沿着鞭痕用力按下去。 “再说一次。” “……委屈。”连翘翘面色苍白,痛得嘶嘶抽凉气,“叫世子爷担心了。” 雁凌霄冷哼一声,松开手。 连翘翘心中暗骂,面上依然楚楚可怜,膝行到他身旁,侧脸紧贴雁凌霄胸膛。她惯会利用这张柔媚的脸孔,知道何种姿态、表情最让男人心生爱怜。 不出所料,雁凌霄软甲下紧绷的肌肉很快松弛下来,他低眸觑一眼怀中的小外室,身形娇柔,修短合度,就连倚靠在他的姿势都显出全心全意的依赖。 “世子。”连翘翘仰起脸问他,“您要送妾身回清岚庵么?” 马车都驶上官道一炷香,眼见着快要到半山腰了,她才问这句话。 雁凌霄呵了声:“明知故问。” “多谢世子。”连翘翘展颜一笑,是无限的爱娇。 清岚庵人多嘴杂,人人都知道她被强人匪徒掳走,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回去。哪怕是佛门清净地,也不能免去是非口舌。 雁凌霄愿意带她离开,便是莫大的恩情。 珠辉玉丽的马车金轮一般驶上京郊官道,城门已关,隐约能听到城中夜市喧杂的人声。 不久,周遭重归阙静,唯有车辚辚,马珑珑,拉车的马儿们打出一个个响鼻,嘶鸣声划破长空。 风吹过,连翘翘鼻翼翕动,嗅到清凉的水腥气,情不自禁问雁凌霄:“爷,咱们这是快到金明池了么?” “算是。” 待马儿停住脚步,雁凌霄搀扶她下车,连翘翘适才明白“算是”为何意。 他们二人站在湖边,偌大的画舫停在木栈道尽头,身前是碧波万顷,身后是黑夜无垠。 京师近郊白日里游人如织,入夜后游船首尾相接,官妓琴瑟和鸣的金明池,此刻空无一人,不知被皇城司的人屏退去了哪里。 雁凌霄伸手,掌心朝上,低声道:“小夫人,随我来。” 湖面上黑漆漆一片,连翘翘心里发虚,搭上雁凌霄的手,被他一把捉住包裹在掌心,而后深一脚浅一脚踏上栈道,步入淡香袅袅的画舫。 舫内金碧辉煌,又不失矜贵风雅,饶是明月楼出身的连翘翘都稍稍被震住。 她故作平静,岔开话头:“世子,云夫人待我亲和,烦请您差遣人去清岚庵,代我道一声平安。” “不用。” “哦?可是世子爷已经差人带过话?是我多此一问了。” 雁凌霄轻笑一声,长而平的睫毛低垂,落下两弯阴影,叫人看不清喜怒。 “清岚庵的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他说,“这样正好,如此一来你就能光明正大待在我身旁。” 连翘翘听得毛骨悚然,又觉得有些讽刺。照沂王世子的说辞,她如今是个不存于世的死人,何来的光明正大? “谢世子抬爱。”连翘翘声音轻颤,似是喜不自胜,“翘翘是世子爷的人,从今往后……一定尽心尽力伺候殿下。” 雁凌霄不搭腔,转而拨开厚重的毛毡帘子,紧攥连翘翘的手,示意她朝前看。 清夜无尘,金明池被画舫远远甩在后头,水系相连的另一片湖泊,浩浩汤汤的湖水拱卫着的,是一处湖心小岛。岛上亭台楼阁灯火通明,金碧荧煌,在黑暗中如蓬莱仙宫。 连翘翘吃了一惊:“这里是?” “琉璃岛。”雁凌霄道,“沂王府在城外的别庄。” “真好听的名字。”连翘翘感叹。 以后,这儿就是她的金笼了。
第10章 伤疤 湖风露凉,萤飞烁烁。 连翘翘的罗汉鞋方踏上琉璃岛,不远处就有一群侍女手提宫灯走来,个个纤瘦娉婷,矮下身子福礼时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月宫仙女,进退有度。 “见过世子。”侍女们齐声问安。 一身风尘仆仆的连翘翘见此情形,难免有些不自在,她侧身躲到雁凌霄怀中,避开似有若无的打量的目光。 打头的大丫鬟梳高髻,着银簪,一双柳叶眉修得极细,五官却钝钝的,瞧着面善。 “红药。”雁凌霄将连翘翘提溜出来,把人丢给她,“带夫人去梳洗。” 连翘翘两靥一红,手脚都不知道搁哪儿放,于是勾住雁凌霄的衣袖。 侍女们顿时都屏住气,却因雁凌霄积威深重,无人敢对“夫人”二字置喙。 红药哎了声,笑着望向红唇紧抿,有几分窘迫的连翘翘:“奴婢这就去。连夫人,请跟奴婢来吧。” 连翘翘抬眸看一眼雁凌霄,见他没什么要叮嘱的,便颇为依依不舍地松开他的袖子。 沂王府于岛上的别院,说是院子,其实更像个建在水中央的坞堡。外头看着不大,实则内有乾坤。 连翘翘由红药领着,绕过百转千回的连廊,待跨过横越一汪水池的当空复道,才来到琉璃岛中心一座三层的殿宇。 她轻吸口气。 先前沂王携她赴宴,歌吹杂作,燃烛续昼,一夜豪掷万金都属寻常,却从未提及王府在金明池边上还有这剔透如玉的府邸。 “这儿是世子打小来别院消夏的住处。”红药笑吟吟道,“不会有闲杂人等上岛,夫人且安心住着。” 连翘翘睫毛轻颤:“世子他……” 红药像是未卜先知,噗嗤笑道:“世子贵人事忙,平日里要么住在王府,要么留宿在宫中。皇城司大事小事都指着世子拍板,陛下时有军机要事请世子参详,住东华门内要方便许多。” 连翘翘被看穿心思,讪讪道:“世子爷深得圣心,如此也是应当的。” 红药笑而不语,走到后殿,又有几名侍女侍立两侧,见她们到了,便缄默不语如同机关人偶一样,躬身推开移门。 热腾腾的水汽扑面而来,异香馥郁芬芳。待蒸腾的雾气散去,显现出一方碧玉雕就、浑然天成的浴池。 连翘翘呐呐无言,心道,世子不愧是陛下最宠爱的侄儿,琉璃岛的规制倒越过沂王这嫡亲的弟弟去了,指不定比正经的皇子们都要铺张。 红药和另几名侍女上前为她宽衣解带,梳头通发。她在明月楼长大,对被人伺候着梳洗早就习以为常,只是双颊被水雾蒸出晕红。 烧得恰到好处的水没过腰身,皓白的脊背横着几道结痂的鞭痕。连翘翘抽痛一声,任由热水将连日所受的苦楚涤荡,通体舒泰。 “夫人,您从清岚庵带的衣物,可要奴婢寻个地儿处理了?”红药跪坐在浴池边,衣袖捋到臂弯,力道轻柔地为她冲洗沾上草梗、木刺的头发。 今夜过后,连翘翘就是世子豢养在京郊的雀鸟,什么削发为尼、堕入空门都成为老黄历,那身又脏又臭的僧袍自然没了用处。 连翘翘点头:“红药姑娘,麻烦你了。” “夫人唤奴婢红药就是。”红药的指腹轻按在她后脑和颈侧的穴位上,体贴地避开脖子后门未好的淤伤。“过会儿,奴婢让岛上的大夫给您开一副生肌养肤的方子,将养几日就会好了。” “嗯。”连翘翘舒服得眯起眼睛,媚态如风。 忽而,她想起自个儿缝在抹胸夹层内的银票,少说也有近万两银子,小脸唰的一白,磕磕巴巴道,“红药,我的那些个衣服不劳你处置了……怎么说也是佛门的物事,丢了说不过去,帮我找一只空箱子装着就好。” 红药取过烘热的布巾,替她绞干发丝,微笑应是。 连翘翘总算长舒一口气,可她一想到丢在清岚庵的那双珍珠绣鞋,绢丝纳的鞋底拆开,里头另有五千两银票,如今怕是取不回来,心头就拔凉拔凉的,很是肉疼。 池水渐渐有了凉意,连翘翘搭着红药的胳膊起身,水花哗啦啦落地,光洁的脚跟踩在一颗颗圆润的青石子上。 侍女为她擦身,抹上混有珍珠粉的玉膏,周身萦绕起清淡的花香。待发丝烘干梳顺,已过去一个时辰。 雁凌霄在正房内间等得不耐烦了,锋利的眉毛紧蹙,刚想打发人去浴汤边问问,就打眼见到连翘翘穿着素白的内衫长裙,银白的褙子,在一群侍女簇拥下缓步而来。 珠帘切切而落,雁凌霄眼前一亮,嘴上却没多说什么,抬手让红药等人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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