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被推出去的桂姐回过头来,喊了声:“如果你留在京城,到时候就去永安桥头的……” 话未说完,人被带了出去,只听得一个“永安桥”。 有人走过来,粗鲁的在蔚茵手腕上套了绳索,往前推了一把:“都排好,谁敢跑直接砍死!” 就这样从头到尾,一条粗绳串珠子般将这些女子一个个捆住,被人带着出了地窖,远离了那扇厚重铁门。 已经忘记在地窖里关了多久,乍看到外面的光明,蔚茵眼睛刺得眯了起来。微凉的空气钻进口中,带着干爽,再不是地窖中那腐朽糜烂的味道。 她想记起什么,尽管眼睛刺痛却依旧睁大,看着经过的每一处。直到眼睛酸得流泪不止,也不曾记起半分。 官兵见队伍走得慢,毫不客气的下手推搡,将人全赶出了侯府后门。 女子们的稀碎哭声被风刮着送远,街上不少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 很快,一些人上来,将她们分开。吆喝声中,牲口一样交给了新的主家。 蔚茵走在几人的最末,散开的长发遮挡了面容,迈着虚浮的步子,眼神中闪过茫然。 她的这一队有五六个女子。 她没想到有人会买下她,强忍着浑身的颤抖,咬着牙不让自己倒下,那些人会毫不犹豫的将她扔去乱尸岗。 她也清晰记得,方才剩下的那些没人要的女子被押上马车,而发出的撕心裂肺嚎啕。 仲秋节刚过,长街两旁木架上残留着几盏灯壳,冷风卷过,苟延残喘的摇晃。 听着女子们的凄凄哭声,边上看热闹的人亦生出怜悯之心,唏嘘几声。主家犯错,这群奴婢也跟着遭了殃。 新主家的伙计看守着这五六个女子,偶尔吆喝两声,催促她们快走。 蔚茵眼皮发沉,机械的跟着往前,好像要给自己找一个寄托的支撑,她摸去腰间,指尖隐约试到那枚圆润之物的轮廓。她还有家人的,要活下去。 突然,不知从何处窜出来一个幼童,莽撞的冲进队伍。 蔚茵本就虚得厉害,是一直咬牙强撑,如今单薄的身子连个孩童都承受不住,像沙袋一样重重摔在地上。 “嗯……”她趴在地上疼得呻.吟出声,狼狈得如同一个落魄乞儿。 她想起来,手抠上冷硬的石板,可显然病痛已经消磨了她最后一丝气力,让她粘在了地上再起不来。 也许很快就会有人拿着一张草席将她卷起…… 这时,她面前落下一方袍角,精致的绣纹像起伏的水波。 提着一口气,蔚茵仰起脸,冷风将她面上乱发吹开,露出那张毁掉的脸。 艳阳晴天下,男人姿容翩翩,低垂的眸中好似幽邃深湖,让人看不透彻,脸长得那样好看。 青玉色锦袍衬勒出他颀长身躯,宽大的腰封垂下淡金色的流苏穗子,坠着环形紫金玉。 他也在看她,居高临下,睥睨着,面无表情。 男人眉间轻轻一皱,盯上地上那只脏兮兮的手:“跟我回去吧。”
第十三章 手这么凉,去哪了? 初冬乍冷,淅沥小雨过后,墙边娇弱花草轻易折了腰,颓败萎靡下去。仅余窗前那株耐冬茶树依旧青翠,无惧风寒,俏丽张扬着花骨朵,含苞待放。 淡薄的冷雾蒙住庭院,飘渺如一层轻纱。 蔚茵站在窗边,雾气同样遮住她的心头,无法挥散。站着瞧了片刻,受不得寒,她抬手拢了拢衣襟便合上窗扇。 “两个月了。”她盯着窗格,轻声自语。 方才的冷气在她秀巧的鼻尖留下一抹冻红,卷翘眼睫微颤尤沾着湿气,软软的嘴角线条柔美。 因为刚午睡起来,身上只披着宽大的衬裙,散着的长发直垂下腰际,身形越发显得单薄。 从秋入冬,她守着这宅院两个多月,看外面由葱茏一片变为此时的冰冷萧索,脸上的伤彻底褪去,回复如初。始终,她没有记起任何东西。 总也觉得自己被困在迷雾中,无法走出去,那份憋闷实在难受。 “娘子在说什么?”丫鬟碧芝问道,正提着壶往木架上的铜盆里加热水。 蔚茵回神,嘴角浅浅翘起:“说天要冷了。” 碧芝浸湿手巾,便也应道:“又冷又湿,娘子记得多穿些。” “那位郑三叔何时会来?”蔚茵走过来,在妆台前坐下,手中握着一枚竹牌,荆桃花的形状。 屋里光线弱些,菱花镜映着女子恬静的模样,整张面皮就是上好的细白瓷。 碧芝看看镜中人,开始为她梳头:“应当快到了。穆家谋逆,能跑出去的人巴不得撇清自己。他是老早前在侯府做过事,兴许知道些。” 蔚茵垂眸,手指尖摸着竹牌的刻字,点了下头。 她一直留在这座宅院,从未出去,只能从碧芝这里问些外面的事,也想知道是否有人去侯府寻过她? “娘子放心,我让他等着的。”碧芝说着,由衷夸了句,“娘子生得真好看,脸上没留疤真的万幸。” 蔚茵闻言笑笑,看着镜中那张脸,总有种说不出的生疏感。或许,找不回过去记忆,不知道自己是谁,心中总是空空的不实落。 她拉开抽屉取出一枚香包,送去碧芝手中:“见你的那只旧了,以后用这个罢。” 碧芝忙收下,手指摩挲上头的一截翠枝绣花,欢喜道谢:“娘子手艺真好。” “也只记得这些了。”蔚茵坐正,脑中的记忆是忘了,手上的记忆还在,拿起针线自然而然就会绣出好看的图样。 她出不去宅子,很多事情都是碧芝帮着去打听。人家帮了她许多,拿不出别的,这些刺绣倒是可以。就像今日,碧芝帮她打听到一个人,曾经在侯府做过工,她就想着找人问问。 万一就会记起些什么呢? “娘子人好,一定会找到家人。”碧芝性子活泼,笑着安慰了一声。 蔚茵是真的想记起过往,耳边听着碧芝的话,她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然而终究是白茫茫的团雾,而头侧也开始隐隐作疼。 “后来穆家的人怎样了?”她深吸一口气,忽视掉头疼,仰脸问。 “死伤都有,挺惨的。”碧芝摇头啧啧两声,怕说多了伤感,“娘子好命,被公子带了回来。” 蔚茵也明白,若不是被傅元承带回来,她现在已是乱尸岗的一副枯骨。她永远忘不了那日,摔在地上爬不起的时候,他站在了她的面前伸出手。 头痛加具,她掀开台面上的青瓷糖盒,捏了一粒糖丸含进嘴中。 糖丸可以缓解头疼症,是傅元承让人专门为她做的。糖丸在舌尖上化开,终究还是苦味儿多些。 “娘子现在过去吗?”碧芝看去镜中,长发挽起的女子明媚娇艳,简单的装扮便已让人夺目不已。 蔚茵点头。 推门出去的时候,雾气散了几分,当真已经染上冬日的寒意。 蔚茵披了珍珠色的披风,由碧芝领着往宅子后门而去。 假山下,蔚茵停下,看着后门边上站着一个男人,一身粗布衣裳,是今日过来送柴火的伙计。 碧芝脚步利索的跑上去,同那人说了几句。 没一会儿,男人走过来,几步外对蔚茵弯腰做了一礼。 “你叫郑三?”蔚茵问,遮盖在斗篷下的手不禁攥起,指尖抠着掌中那块圆润竹牌,带着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紧张,“以前在庆德侯府做过工?” 郑三低着头,大约知道是这家宅子的女主人,不敢放肆看,便回道:“回娘子,在那边帮着修理过宅院,不算太久,大概有两三个月。” 蔚茵樱唇一抿,雾气打湿了长睫,小声问:“阿叔可记得侯府有个家仆叫阿渝,或是书童?” 这可能是唯一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当初落难时被她藏在腰间,是否她和弟弟一起在侯府做事? 郑三似在回想,眉间皱了老深,最后摇摇头:“侯府大,我们做工不能随处乱走,在见过的人中没有叫阿渝的。” 蔚茵知道不会那样容易,可听到结果仍是遗憾。 “不过,”郑三话一转,又道,“我要是想起来什么,便来告诉夫人。” “那烦请帮我去打听下。”蔚茵双眼一亮,心头重又燃起希望,“等下次阿叔来,我付你酬劳。” 让人帮忙总不能白出力,她现在拿不出,只能许诺下次。 郑三没太在意,只道声应该的。 一同来送柴的还有一个年轻小子,比起沉稳的郑三显得胆大些,仗着站得远些几次往蔚茵脸上看。 两人从宅子后门出去,小子忍不住开口:“三叔,工头当初把候府的人认了个七七八八,他会知道罢?” 郑三将绳子往板车上一扔,瞪了小子一眼:“不该你知道的别瞎打听,再就管好你的眼珠子。” 小子怏怏摸了摸鼻尖,又回头往假山处看,那里已经没有人影,独留一片怪石嶙峋。 。 蔚茵往回走,半道上见着一女子从游廊下来,双手端起拢着,三十多岁,眉目清淡。正是宅中管事,玉意。 到了跟前,玉意对着蔚茵微微欠了下身,随后在人身上打量一番,皱眉淡淡开口:“娘子怎的来这儿了?” “屋中憋得慌,出来走走,和那送柴的郑三叔说了两句。”蔚茵柔柔回了声,也未隐瞒。 玉意颔首,面上没什么表情:“公子来了,在房中,娘子过去罢。” 蔚茵先是一怔,随后点头,提了裙裾踩上鹅卵石经,珠色的绣鞋露出一尖,足儿又小又轻。 而方才掌心那枚竹牌早已收进袖中,放得仔细。 一阵风摇,身旁银杏的叶子簌簌下落,片片黄叶如同失重的蝴蝶,染进地上泥沼中。 玉意稍一回头,看着落下自己半个身位的蔚茵,手里不知何时接了一片叶子,指尖捏着,恬恬静静的跟着。 “娘子还是莫要随意和旁人交道好。”玉意收回视线,看着前方的路。 蔚茵脚步一慢,听出了玉意话中意思,是不让她再见郑三。 “侯府的事官家依旧在深查,”玉意淡淡开口,像是解释,“你是从那儿出来的,别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当初你是被家人卖进穆家,签的死契,他们又怎会寻你?” 蔚茵心里一沉,轻轻嗯了声:“知道了。” 宅里开始掌灯,下人手握挑杆往檐下挂上灯笼,在昏暗中发出盈盈亮光。 正房外,玉意停下,帮蔚茵理了理鬓发上唯一的饰物发带。 这样一张脸无需过多修饰,如此简单便已让人移不开眼。谁能知道当日那副残躯修补好,竟是这样的绝色? “进去吧。”玉意声音软和了些。 蔚茵走去门外,里头没有点灯,亦是安静得不出一丝声响,只有门扇错开一些。 轻轻一推,那门发出一声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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