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周大夫的诊治,谢陵身上的伤痛,已经好了许多,行走坐卧无碍。谢陵这才有空余的时间,来打听此处是何地。 听闻“甜水镇”三字时,谢陵眼眸中闪过迷茫。他生来便待在长安城,偶尔出游,也是去的姑苏,清河这般的富庶之地。对于甜水镇这般,名不见经传的偏僻地方,谢陵是闻所未闻。 身子恢复后的第一件事,谢陵便想着,和长安城通信,早日返回。但谢陵还未将信件送出,心中便觉得不妥。毕竟当日谢陵受伤,是因为有人埋伏在他出行的道路上。对面众多贼人,谢陵身旁,只有一侍卫一马夫,自然寡不敌众。谢陵身受重伤,在面对最后一击时,主动跳入湍流的河水中。不曾想,河流将谢陵送到甜水镇,又被周大夫捡到家中。 谢陵心道,若是他传信不成,反而被贼人拦截,定然性命不保。此外……甜水镇虽然是个穷乡僻壤,但周围还算安静,足够谢陵养好伤势,徐徐图之。 谢陵便暂时在周大夫家中居住下来。周大夫身为大夫,每日挣得银钱并不算多。谢陵又是个心高气傲的,若如今他的身份还在,百两千两黄金又如何,都能轻易地给了周大夫,让他养家糊口。 可如今,谢陵不是长安城里的谁谁,没有人知道他是哪家哪户赫赫有名的郎君。他在甜水镇,只是一个来历不明,身无分文之人。谢陵不能容忍自己,靠着周大夫的省吃俭用,来供养自己。 谢陵想,他定然要找个活计。 谢陵本以为不会太难。但事情往往出乎他意料之外。打铁卖菜,他做不来,教书做夫子,谢陵倒是有本事,但他没有功名在身,无人会请他。 最终,谢陵寻到了一份画师的活计。 秦娘子看了谢陵的画,目光中尽是满意之色,便要让谢陵进酒铺,替新来的酒娘子做画。 杏花坊有酒,其酒名曰美人醉,自然要有美人图,贴在酒坛上,才显得名副其实。
第4章 第4章 经过秦娘子的带引,谢陵被领到杏花坊的前院。谢陵进了一间正屋,桌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并十几种颜料,皆是用拳头大小的瓷盏盛着,整整齐齐摆放了一桌。 谢陵的画功,是跟长安城的一位隐世画师所学,从不用乌黑墨汁勾勒线条,只用缤纷颜色晕染出轮廓。如此这般,作出来的画作,有一种虚幻飘渺的美感,仿佛有水雾笼罩其上,因其没线条做骨,便被称为“无骨画”。 一路上,秦娘子都在打量着谢陵。他生的模样清俊,身姿挺拔颀长,身上穿的是粗布麻衣,但眉眼之中,偏偏有几分倨傲气度在。秦娘子见谢陵举手投足都有文人气息,不禁出声询问:“你既是周大夫的亲戚,怎么从未见你来过?” 谢陵铺陈宣纸的动作,微微一顿,他面色如常,声音淡淡:“远方亲戚罢了。只是家中艰难,这才来寻周叔,想着找一份活计,也能勉强维生。” 秦娘子又问:“你可曾考取过功名?” 谢陵已经开始调试颜料,他往盛放颜料的瓷盏中,掺上几滴清水,缓缓研磨开来。听到秦娘子的问话,谢陵摇头:“考过几次,不过连个秀才都没有中过,如今还是白身。” 谢陵深知,他若是说自己从未考过科举,定然惹人怀疑。倒不如承认自己曾经科举,但反响平平,旁人知道继续追问下去,便不合时宜,也不会再绕着这个话头。 听罢,秦娘子果真不再询问,只心中觉得有些可惜。谢陵这般模样,且尚未娶妻,若是能做个举人,试图与他结亲的人,自然数不胜数。只可惜,模样清贵,内里大约是个绣花枕头,连个秀才都没有中过。 秦娘子轻轻揭过话头,转而说起这次做画的要求来:“往日里,杏花坊只管卖酒。可普天之下,酒铺何其多,哪能那么容易出类拔萃。如今,有人献策,以酒娘子的画作,附在酒坛上面,定然会让众人觉得新奇,也能打响杏花坊的名号。你今日做画,便要做的旖旎动人。画并不多,只一副便足够,但若是画作能让东家满意,再赏你一些银子。杏花坊将你的画作镌刻成模具,印制上几百副,贴在酒坛。倘若杏花坊的酒,能声名远播,你的画作自然也能被众人知晓。” 秦娘子以银钱之利和文人的声名,来迫使谢陵画好今日的画作。 谢陵停下调试颜料的笔,轻松应下。他并不觉得,这是一桩难事。谢陵画过的物件太多,江河湖海,起伏山峦,只唯独一件,谢陵并未画过人物。但他觉得,画人,和画花鸟鱼虫,没有什么分别。 秦娘子便命人,将葡萄唤来。 葡萄对于做画之事,听得模糊。她听闻,杏花坊要将她的模样,贴在酒坛之上,脑袋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拒绝。对于葡萄来说,瞒着程阿婆做酒娘子,已经是她平生做出的最为大胆的事情。如今,还要让世间人,看到她的模样,葡萄是百般不愿意的。 但秦娘子舍下银钱,当做给葡萄的补偿,又硬声说道:“自然不会让你的眉眼都显露在画上,你当杏花坊是什么腌臜地方,要凭借秦楼楚馆的把戏,来招揽客人吗。不过是让你隐在屏风后,露出一只足罢了。” 纵使如此,葡萄还得在画师面前露出赤足,这让她心中犹豫。但秦娘子说道,葡萄既然想要预支银钱,给家中阿婆诊治,便必定要舍弃些什么,杏花坊不是救济堂,平白地给人送银子。 秦娘子这番红枣大棒一起使的办法,很快便将没有经过世事的葡萄,震慑住了。葡萄再三询问,确定只露足,不会让任何人,包括画师看到她的脸,她这才点头同意。 屋内窗扉尽开,这里本是制酒的场地,为了做画,临时空出来一间屋子。葡萄踏进屋子,便嗅到了浓郁的酒香,让她两颊泛起淡淡的红晕,似灼灼桃花。正中央摆放着一只山水刺绣座屏,是用绢布制成的屏风面,隔着屏风,面前的人影,便显得影影绰绰。葡萄见屏风前的画师,身形修长,但看不清面容,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座屏后,搁置着一只圆凳,葡萄便顺势坐下。秦娘子跟着走进屋内,她将葡萄当做了可以随意摆弄的人偶,俯耳轻言了几句,又垂下身子,把葡萄脚上的绣花鞋褪掉一只,将雪白的罗袜扔掉,教导着葡萄,将脚伸出屏风外面。葡萄闻言,面颊滚烫,却只能依言照做。 谢陵便看到,细绢屏风后,有模糊的人影晃动,身形纤细。她端坐在圆凳上,腰肢如柳枝般柔韧挺直,因为有屏风相隔,便增添了一种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朦胧美感。但凡是作画之人,所见的美景美色,并不在少数,若只是如此,这副景象还只能算做平平。但屏风的边缘,却探出一只白嫩的足,为这副画面,增添了画龙点睛之笔。它的主人好似在惴惴不安,才使得这只足在轻轻发颤。 秦娘子又叮嘱了谢陵几句,要他好生做画,这才退出屋子。 屋内,只剩下葡萄和谢陵两人。两人并不说话,皆是沉默,只能听到毛笔蘸上颜料,在宣纸上面刷刷挥洒的声音。 作画,并不能一蹴而就,而要缓缓构思,轻轻落笔,便要耗费上许多时辰。 葡萄从一开始的羞赧、低垂着脑袋,到慢慢地抬起头,隔着屏风打量着画师。葡萄不知道秦娘子请来的画师是谁,只知道凡是作画的,都有几分文采,身上带着傲气。这位画师也不例外,他提笔落笔,都带着一种胸有成竹的神态。葡萄看着他作画的模样,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渴望来。 若是……若是她也能作画就好了。 不仅仅是做画,葡萄还想要认字写字。可家中贫困,葡萄和程阿婆两个人,能勉强维持住生计已经是艰难,哪里能再奢求程阿婆将葡萄,送到一年收几两银子的学堂,去念书识字。 葡萄每次舍下脸面,去程老大家中要花用,回来的路途上,见到过几次下学堂的幼童。幼童们不忙着回家,拿着随手折断的树枝,在地面写写画画。 葡萄不认得字,只当他们在画画。 “这画的是什么?” 一听葡萄的话,幼童们便嬉笑开来,嘲笑葡萄不识字,是他们夫子口中讲的“目不识丁”。 为首的幼童,站在葡萄面前,微抬起下颌,用树枝指着地面的几个字,说道:“这才不是什么画,是夫子今日教的关雎。”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葡萄听不懂,只觉得这两句分外朗朗上口。她便跟着复述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葡萄的脑袋里,冒出来这两句话,便听到谢陵冷淡的声音响起:“别动。” 葡萄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的足因为发颤,远远偏离了刚开始的位置。葡萄忙将足放回原来的位置,轻声回道:“是。” 正在挥墨作画的谢陵,在听到葡萄的声音时,却突然拢起眉峰,他下意识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望向屏风后的葡萄。 仅仅是一个字,谢陵却突然想起,那日雨夜闯进周大夫家中,将瓷碗摔在他身上的女子。那一声“登徒子”,还让谢陵记忆犹新。毕竟,瓷碗摔在身上,着实很痛,而登徒子的骂名,也是谢陵第一次背上。 谢陵提起的毛笔,墨水滑落,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晕染出一块乌黑痕迹。谢陵无暇去想那莽撞的女子,毕竟他不会留在甜水镇太久,和那样的女子,只会是一面之缘,萍水相逢罢了,不会再有交集。谢陵耗费了许久的画作,仿佛要因为一点墨痕毁掉了,但谢陵不准备舍弃这张画。谢陵拢起眉,稍微思索过后,便顺着墨痕,画上了一株兰花——生长在墨色石头中的兰花。 落笔,画成。 谢陵放回毛笔,仔细端详着完成的画作——屏风虚掩美人面,只露出一截洁白莹润的肌肤。本该是无比旖旎的画面,但在谢陵笔下,却显得至纯至真,令人生不出半分恶劣的念头来。谢陵头也不抬,对着屏风后的葡萄说道:“可。” 葡萄便收回足,准备在屏风后穿上罗袜和绣花鞋,退出屋子。但或许是因为坐了几个时辰,葡萄身子发僵,双足酸软,仿佛失去了自身的控制,朝着屏风倒去。 那山水刺绣座屏,本就是绢布所做,哪能抵得上人一推一碰。葡萄心想,这座屏若是毁了,定然要赔上不少银钱。她想起程阿婆,想到自己,便硬生生地控制着仅存的微薄力气,朝着旁边倒去。 谢陵抬起头,便看到了摔倒在地的葡萄,他凤眸微拢,眼睁睁地看着葡萄慌乱地站起身,遮挡着赤着的足。 瞬息之间,谢陵便辨认出了葡萄。但葡萄却不识得谢陵,只因为那日的光线昏暗,她只能看出身形,却看不清楚谢陵的面容。 葡萄匆匆地穿好绣花鞋,朝着屋外奔去。 谢陵朝着葡萄离开的背影,轻声冷笑。 ——不曾想,满口登徒子的女郎,竟然会跑来做酒娘子,还将足展露给从未见过面的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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