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陵同吴炎武商议后,便下了军令,足足有一十三条,不乏让士兵们不饮冷水,不许在雪地中打闹较量云云。 葡萄和伙房几个做菜的大娘交好,且这些大娘性子随了边关,最是豪爽。葡萄吃不惯做的羊腿炙肉时,她们也顺着葡萄的口味,更换为白粥青菜。葡萄贮藏的雪水,也送去给大娘们尝尝。 葡萄见几个大娘,既要忙碌给兵营里做大锅饭,又要空出手来给害病的士兵单独做菜,忙的几乎要脚不沾地。葡萄便主动开口,要帮她们的忙。 大娘们见葡萄虽是谢陵帐中人,但从未做过仗势欺人的事情,知道她此番话不是面子话,而是真心实意,便点头应了。 害了病的士兵,吃不得油腻荤腥,只能吃碗简单的素面,再往上面铺两个荷包蛋就是。葡萄未做过大锅饭,但平日里她和恬姐儿的吃食,都是自己做的,如今做八九人的饭菜,想必也差不得太多。 葡萄便开了两只铁锅,一锅煮面,一锅煮蛋。 待面煮好了,撒上青绿葱花,烫上一把小青菜,整整齐齐地分做□□份,便交给来送饭菜的士兵拿去。 到了时辰,士兵过来领饭菜,看到葡萄不禁大吃一惊,问道:“葡萄姑娘,你怎么来了这儿,快快回去。若是让谢世子看到了,我们可担待不起。” 士兵又向几个做饭大娘说道:“你们……平日里耍懒就算了,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你们如今胆子大了,连葡萄姑娘都敢牵扯过来。” 做饭大娘们皆低着头,葡萄柔声解释道:“是你误会了。我见她们忙碌不开,才要帮忙的,并非是有人支使。” 事到如今,士兵也顾不得事情的起因是什么,他一手拿着食盒,一手拉着葡萄走出去。 葡萄面带歉意地回头,因为给做菜大娘们惹了麻烦,而脸颊红红。靠近帐门的大娘拉了葡萄,小声说道:“别理会他。晚上你再来,给你留好吃的。” 见做菜大娘们没有恼怒之意,葡萄心中微定,被半推半请地赶出了伙房。 士兵送饭时,嘴里还念叨着这事,却让谢陵听了个清清楚楚。谢陵倒是没有出口责怪,他明白葡萄心性善良,从来都是如此。谢陵只问道:“素面可还有?” 士兵回想到:“还有一碗,只是荷包蛋却没了。” 谢陵便不再用其他膳食,只让人取来了葡萄亲手做的素面。 他举起筷子,轻咬了一口,热乎乎的触感,让谢陵仿佛回到了过去。那时的房屋破旧,却是窗明几净,桌上团团坐着程阿婆,葡萄和他。葡萄会悄悄地拉近杌子,低声问谢陵今日的饭菜如何,下一餐饭想要吃些什么,她好早做准备。程阿婆老神在在,只当没有看见两个小人的窃窃私语。葡萄那笨脑子,还以为自己掩饰的格外好,用那软绵绵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追问着谢陵。 谢陵大口吃着素面,蓦然发觉味道比过去的咸了些,他掌心一顿,才发现不知不觉时,泪水已经落入碗中。 到了晚上,葡萄在伙房门前犹豫徘徊。却见有几个做饭大娘从里面出来,其中一个抓住葡萄的手,把软乎乎的布包塞进她的手中。 葡萄握着布包,待人都散尽了,才敢打开细瞧。包裹着的白布被拆开,露出一个白面三角红糖包。葡萄张开口,咬了一小口,红糖添的很浓,一股滚烫的甜腻,滑进喉咙里面。 很甜,很好吃。 葡萄眼眶发热,含着白面三角红糖包,蓦然想起,曾几何时,她不是谁的妻子,也不是谁的娘亲,她只是承欢膝下,被程阿婆宠爱着的小葡萄。 程阿婆也会给她做好吃的,看着葡萄吃成小花猫的模样,会笑着说:“阿婆的小葡萄,吃的这么香,阿婆可真欢喜。” 葡萄心口发堵,白面三角红糖包没吃两口,便不停地打嗝。谢陵见冰天雪地的,葡萄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手中握着白面馒头眼圈泛红,便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谢陵阔步走了过去,见葡萄没有被欺负,只是不停地打嗝,心中既心疼又觉得好笑。谢陵抚着葡萄的背,一下一下地帮着她顺,口中说着:“你多呼两口气,让气走顺了。” 直到谢陵抚了二三十下,葡萄才停下打嗝。她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谢陵,不着痕迹地站远了几步。葡萄不去看谢陵,她自觉在谢陵面前打嗝,丢了人,想做出一番冰冷模样,此刻也做不出了。葡萄只能绷紧脸蛋,不与谢陵讲话。 谢陵见葡萄停止打嗝,面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他仔细看葡萄手中握着的东西,这才发现不是什么馒头,而是白面三角红糖包。谢陵面露诧异,他没有料想到,葡萄晚上走出来,竟然是为了一口吃的。 谢陵便盯着那白面三角红糖包,问道:“喜欢?” 那副对一切都了然于胸的模样,仿佛葡萄下一刻承认,谢陵便要弄来成堆的白面三角红糖包,放在葡萄面前。 葡萄神色淡淡,摇头道:“不是很喜欢。” 谢陵道:“既然不喜,怎么吃的急匆匆的,险些……” ——吓到他了。 谢陵还以为,葡萄是出了事,心脏都跳错了半拍。 葡萄不欲和他细说,只是随口敷衍道:“红糖的味道,大都是一样的。熬制的滚烫的甜腻,初时可口,慢慢地便觉得平平无奇了。只是,它让我想起了……” 谢陵顺口接道:“……想起了阿婆?” 葡萄语气一顿,她抬起水润润的眸子,望向谢陵。此处距离长安城甚远,和甜水镇相隔更是千里之外。葡萄曾经在甜水镇的经历,心酸苦楚、思念情意,在这寒冷的边关之地,都无人所知,只能自己默默忍受。 但对面的谢陵——他无异于是个负心汉,薄情郎君。但谢陵他却了解葡萄过去的一切,她为程阿婆离开时的肝肠寸断,神思不属。 葡萄面对这样一个,曾经有负于她的男子,竟在这一瞬间,变得心平气和,开始和他回忆起程阿婆。 “是。我在想念阿婆,她素来疼我。有得知我身世的人,见阿婆那样待我,都难免惊讶。普天之下,竟然有人愿意如此疼爱一个,和自己无亲无故的人。我待恬姐儿,未免不是因为,她是我怀胎十月,含辛茹苦留下来的血脉亲缘。可阿婆于我,则是真真切切的情意。” 葡萄漆黑的瞳孔中,闪烁着脆弱。葡萄所有的坚韧果断,在提及程阿婆时,都消失殆尽,变作了最初那个,谢陵在甜水镇初遇的,稚嫩青涩的女郎。 她吃过很多苦头,却仍旧希望着甘甜降临在她的身上。 上天之于葡萄,并不算得怜悯宽容,甚至有些吝啬残忍。它让葡萄无父无母,生而为弃儿,又让她贫困潦倒,连一块肉都不能经常吃。 可是,葡萄仍旧生的美好善良。 谢陵意识到这一点时,心口传来止不住的慌乱。那种滋味,就仿佛谢陵幼年时,做错了一件事情,他生来骄傲,并不因为做了错事而悔恨。只是,当谢陵逐渐长成人时,有一天突然想起来这件事,悔恨宛如破开闸门的洪水,奔腾着,肆意地叫嚣着,要把他吞进去,淹没在无边的悔恨中。 谢陵的心,好似被人攥紧,喘不过气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过去种种,对葡萄做出的事情,是多么可恶至极,不堪回首。 葡萄本就命运多舛,她却执着的相信着,苦难终有时,终有一日,会迎来自己的甜蜜。曾经的葡萄,将谢陵看做她了结苦难,迎来甜腻的开端。可是,谢陵是一个极其残忍的人,他磨灭了葡萄的希望,将葡萄的甜腻抹去,把她推进更深切的苦海中。 他看着葡萄在国公府的宅院中,挣扎着,哭泣着,冷眼旁观着葡萄一遍遍地寻求着夫君的依靠。谢陵终于在葡萄的千呼万唤中出现了,他带来的不是葡萄的曙光,而是更深的黑暗。 谢陵告诉葡萄,他从来不是来拯救葡萄的,他也不是葡萄的夫君。 所谓夫妻举案齐眉,从头至尾,都是一场欺骗。在这其中,谢陵是布局之人,葡萄仿佛一个傻瓜般,拥抱着自己的温暖,却不知这份温暖,会化身成为锋利的刀刃,狠狠地刺向葡萄。 谢陵清楚,他与葡萄之间的隔阂,从来都不只是高家女的关系。 高家女固然心狠手辣,要置葡萄于死地,不可饶恕。但没有高家女,焉能不出现另外一个身份高贵,和谢陵相合的女子。 谢陵同葡萄的沟壑之间,横亘着的是谢陵的傲慢,他瞧不起葡萄,视农家女子为耻辱,因此只愿意给葡萄一个妾室身份,却不愿将她当做妻子。 谢陵从未怀疑过,他对葡萄的情意。或许,谢陵开口提亲时,确实存了利用葡萄的心思,但甜水镇守候的日日夜夜,谢陵动了心,他很清楚,自己动心了,不止一次。 葡萄待他深情,这段情意,从来都不是郎无情,妾有意。
第61章 第61章 谢陵站在原地, 低垂着脑袋,手指攥的发青。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葡萄,铺天盖地的悔恨, 于此刻几乎要将他摧毁。 葡萄并没有注意到谢陵脸上的异样, 她只是突然在这个寒风凛冽,月明星稀的夜晚, 分外思念起程阿婆。葡萄只想着把心中的思念一吐为快,至于倾诉的对象是谁,她并不在乎。 葡萄用布包,把剩下的白面三角红糖包收好, 转身回了营帐。 谢陵抬起眼睛, 追随着葡萄远去的身影, 眼眶中浮现的水雾,让他的视线变得模糊。 接下来的数日, 谢陵变得格外沉默。连心思粗糙的吴炎武, 都发觉有些不对劲起来。平日里,谢陵也是如此,对什么都无甚兴致,颇为冷淡。但他的眼睛黑黢黢的,像精挑细选的黑曜石,散发着冷冽的光芒。可是如今,谢陵眼中空无一物,他依旧可以游刃有余地解决,兵营中的所有杂事,但身子却好像绷紧了的弓, 稍一扯紧,便要支离破碎。 吴炎武不知道谢陵有什么烦心事, 只拍着他的肩膀道:“一醉解千愁,不妨饮上几杯,也能消解愁绪。” 谢陵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吴炎武,只道:“将军倒是有雅兴,只是恕我不能奉陪。” 吴炎武被驳了兴致,看着拂袖而去的谢陵,冲着主簿嚷嚷道:“你瞧瞧。我看他面露难色,才好心邀他同饮,可他却不领情。你以后可不许再说我,大老粗一个,学不会拉拢谢世子了。我看,分明是人家瞧不上咱们这些舞刀弄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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