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冰天雪地的,人没淹死也冻得够呛,差点救不回来。好在最后人没事儿,章二姑娘也没再追究。否则别说皇后娘娘,太子殿下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你!” 元曦抿紧唇,手绞着帕子,微微颤抖。 到底是年轻,不经吓。 安嬷嬷从鼻腔深处哼出一个鄙夷的调,缓了声口:“不过姑娘也甭担心,事情不是完全没有转机,眼下不就有一条现成的活路? “去大渝和亲,将功折罪,你还是可以受封,继续当这‘公主’的,皇后娘娘也会帮你在殿下面前说话。终归是曾经疼爱过一场,殿下是不会为难你的。” 她犹自絮絮念叨,打一棒子再给颗甜枣,分寸拿捏得死死的。 元曦果然坐不住,捏着帕子怯怯站起身,“嬷嬷可否过来一下?” 她是柔软的性子,声音也跟她本人一样,甜糯绵软,像元宵里流出的细豆沙。 饶是铁石心肠如安嬷嬷,也经不住软了心肝儿,“欸”了声,笑盈盈踱步过去,“姑娘考虑好了?有什么话尽管吩咐,老奴就是赴汤蹈火,也一定……啊!” 话音未落,一直安安静静立在鱼缸边的人,忽然毫无征兆地伸出手,压着她后脑勺,一把将她摁进鱼缸! 安嬷嬷一时没反应过来,整个脑袋都埋进水里,“咕嘟”灌进去好几大口。 鱼腥味混着水草,呛得她五脏六腑生疼,跟吞刀似的,她整张脸都涨成猪肝色,尖叫着挥手挣扎,“元姑娘……你做什么……元姑娘……” 元曦却充耳不闻。 幼鹿般的眼睛还是原先那样纯粹干净,里头散出的光却是冷的、硬的,像拭过雪的刀锋,直抵胸口,哪里还有半分适才的柔善可欺? 边上的内侍都吓直了眼,许久才从惊慌中反应过来,赶忙丢了手里的家伙,冲上去救人。 元曦轻飘飘睇来一眼,不带分毫力道,却吓得他们一哆嗦,钉子似的杵在原地。屋里地龙烧得那么旺,他们竟也生生抖出一身鸡皮疙瘩。 安嬷嬷还在挣扎,得空便嚷:“你、你放肆!我可是……皇后娘娘的人,你竟敢这样……这样对我?!” “有本事你就淹死我!淹不死,你也甭想活过明天!” …… 出口的话一句胜一句嚣张,恨不能当场就要了元曦的命。 然半缸浊水下腹,再嚣张的气焰也萎顿下来,变成低低的祈求。 “老奴知、知错了……再也不敢了,姑娘行行好,把老奴当个屁,给、给放了吧。” 可无论安嬷嬷怎么求,元曦都无动于衷,不仅没松手,还把另一只手也摁上去。 水珠溅湿她衣袖,她也没去瞧。 直到安嬷嬷呛得快没了气,她才将人从缸里拎出,破烂一样冷冷甩到地上。 “你!你、你——” 安嬷嬷趴在地上咳嗽,湿发凌乱粘满颊边,一双眼泡得通红,瞪着元曦,恨不能在她身上捅俩窟窿,“我可是奉了皇后娘娘之命过来的,你这么做,就不怕娘娘怪罪,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元曦挑了下眉,不以为意,自顾自拿帕子擦手,擦完,还居高临下地往她身上一丢。 赤-裸裸的轻慢! 安嬷嬷气红脸,她好赖也是皇后跟前的体面人,宫里的贵人娘娘见了她都得敬三分,何曾受过这样的折辱? “好好好!”安嬷嬷抖着指头冷笑,从地上挣扎爬起,“你给我等着,我这就去回宫告诉皇后娘娘,叫她治你的罪,让你吃不了,兜……” 可她话还未说完,元曦便悠悠从袖笼里摸出一只玉簪,两根葱削似的指尖捻着簪头,在金色的夕照里轻轻一转。 玉光轻闪,安嬷嬷瞬间便哑了声。 这簪子她认得,是她去岁回家探亲,送给她娘家侄女的。 一入宫门深似海,不只后妃们如此,宫人也是一样。几十年熬下来,她的亲人早凋落得差不多,就剩这一个侄女。自己这辈子再风光也就这样了,只盼着她能过得好些。 可如今这寸步不离的簪子,却落到了这丫头手上…… 屋里一瞬安静,死一般的安静,连呼吸声都隐去了,只剩灯火遥映残阳,牵扯丝缕微妙的光。 安嬷嬷怔在原地,愕着眼,结着舌,像被人掐住脖子,半天挤不出一个声儿。 元曦捋了下裙摆,缓缓蹲在她面前。 安嬷嬷尖叫着往后躲,元曦攥住她的手臂,笑着将人拉回来,慢条斯理地帮她整理湿发。 “听闻今日是嬷嬷的生辰,我眼下这般境遇,也拿不出什么好物件,怕嬷嬷笑话,只好借花献佛。祝嬷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她边说边将玉簪插到安嬷嬷发间,盈盈一笑,璀璨如星。 安嬷嬷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整个人摇摇欲坠,像个提线木偶,线一断,便轰然瘫散在地,再动弹不得。
第2章 走水 安嬷嬷就这么走了,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走的。 出门的时候两眼空洞,步子虚浮,像被抽干了魂,全然不见来时的嚣张。下台阶脚没踩严实,跌了一跤,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撞出好大一片青紫,还渗出了血。 “该!叫你猖狂!再敢打公主的主意,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人已经走远,银朱还在对着窗户斥骂,叉腰挺肚的模样,活像个茶壶。 虽说假公主之事已经败露,可她跟了元曦五年,还是习惯唤她“公主”。 元曦无奈地摇头,继续拿拨子挑弄鎏金的熏炉。 眼下倒春寒的余威还在,风里夹着冬日未散的薄寒。 元曦惯是个怕冷的,说客们一走,她就迫不及待回去自己屋子,仔细盖好绒毯,倚在美人榻上看书。素净的衣裳,素净的人,秋水一般恬淡美好。西坠的霞光为她上了一层柔和的水粉,越发衬得她眉眼如画,仿佛藏匿了整个春天。 窃蓝打起帘子进来,瞧见这幕,心头不由牵扯,站在原地平复了会儿,方才碎步上前,“公主,奴婢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把信送出去,叶姑娘今晚回来,应当就能看见。” 停顿片刻,她觑着元曦的脸色,斟酌问:“公主您可想清楚了?当真要离开帝京,再不回来?” 哔剥—— 莲花台上的烛火爆了个灯花,光晕随之缩小,屋里变得昏沉沉。 银朱也没心思再搭理安嬷嬷,提着裙子小跑回来,耷拉着眉梢巴巴等元曦否认。 元曦却翻过一页书,平静道:“不是我想不想走,而是现今的形势,让我不得不离开。安嬷嬷的话你们也都听见了,说得是难听了些,但也是不争的事实。冒充皇嗣是死罪,我想活命,要么就顺她们的意,去大渝和亲;要么就趁现在还有口气,赶紧逃。” 这道理她们自然明白,可离开帝京,又谈何容易? 窃蓝枯着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您一个姑娘家,无依无靠的,能逃到哪儿去?” “就是。”银朱跟着附和,“公主还是再想想吧,事情还没到那步田地,太子殿下不是还没回来吗? “他一向仁善,又最是心疼您。虽说您身份是假,可这些年,您给他带去的慰藉却是真。况且您也不是故意冒认这个公主的,要怪,就怪当初那些办差的人不仔细,找错了人,跟您有何关系?只要您好生跟殿下道个歉,求个情,他未必不能留您一命。” 许是太久没听人提起他,元曦心跳抖了一下,恍惚间似又瞧见了那双冷漠的眼,她指尖无意识地扣紧书页边缘。 待醒神,她又若无其事地伸手抚平,“你就不怕他回来,直接把我绑上花轿?” “怎会!”银朱急了,“那可是太子殿下,把皇后娘娘绑上花轿,他也不会把您绑上去。” 元曦叫她这说法逗乐,拿书盖住嘴轻笑,戳了下她额头,“你啊。” 说完,她却是揭了书继续看,并未多言。 直到窃蓝一针见血地问:“公主可是不想见殿下?” 元曦才霎了下眼睫,放下书,望着桌上那点微渺的烛火,犹自出神。 两个丫头是真心在为她着想,她知道,可世上有些事,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得清的? 尤其是她和卫旸。 天色又暗下些,天边笼起彤云,你追我赶地布满苍穹,怕是又要下雪。 今年冬天比往年都要冷,北颐好些地方都闹了雪灾,帝京也没能幸免。 元曦已经不记得第一场雪是何时落的,只知道那场大雪过后,卫旸就离开帝京,奔波各地赈灾,到现在也没回来,年节也是在外头过的。 他没有写家书的习惯,递回来的折子,也只是例行禀告公事,不会给自己报平安,也从不过问亲友的近况,更不会提她。 元曦说是他的“妹妹”,可很多关于他的事,还是从别人口中听说。譬如,他现在到了哪里,又撤掉了几个贪墨赈灾银两的地方官,平定了哪儿哪儿的暴-乱。 又譬如,他这次赈灾回来,陛下就会给他赐婚。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章夕樱搬进了东宫。 拿着东宫的令信,堂而皇之地住在卫旸寝宫的隔壁。虽还没过明路,宫里宫外已经开始尊称她为“太子妃”。 据说,是卫旸首肯的。 男婚女嫁,理之自然。卫旸如今也二十有一,同样的年纪,旁的世家公子都已经抱上孩子,他身为太子,身边却连个侍妾都没有,委实不应该。 章夕樱是他的表妹,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娶她做太子妃,也合情合理。 是以后来皇后设宴为她庆贺,元曦也去了,恭喜她,祝福她。 可章夕樱却还了她一个大礼——滴血验亲,猝不及防。 也不知她是从哪儿知道的。 本想寻她问问,可没等元曦张口,章夕樱就先颤着声儿问:“你、你想做什么?”边喊救命,边“被她推下水”。 章夕樱越是强忍泪水为她说话,她身上的“罪孽”就越重。皇后斥责,宫人内侍侧目,连不理朝政、避世已久的建德帝,也数落了她两句。无论她怎么解释,都没有人听。 也是,一个连公主都敢冒充的骗子,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呢? 元曦也懒怠再说什么,写了封信,问卫旸该怎么办? 毕竟当初,是他带自己进宫,冒充他妹妹的。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就算再不屑搭理她,也该出面管管。 可她信还没送出去,卫旸的信就先来了。 从青州快马加鞭送达,厚厚的一沓,一字一句皆为他亲笔所书。丝毫不关心她身份败露之事,只一味训斥她为何如此“恶毒”,要害人性命。 记得刚进宫那会儿,元曦人生地不熟,对卫旸最是依赖。那时候,他就经常离京办差。元曦也不是没盼过他的信,只是经历了太多次失望,才渐渐放下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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