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落魄为奴,他也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 所有人都在痛哭,为即将到来的可怕命运绝望。身子尽力往墙角缩,奢望靠这点地方将自己藏起来。只有他,孑然坐在小窗下,仰头望着山岚间冉冉升起的朝阳,不哭,也不躲。 满身腌臜,却又纤尘不染,举手投足间的尊贵风仪,元曦从未见过。 晨曦洒在他破败的囚服上,也能漾起几分仙气,煞为好看。 那时,她就是叫那幅画面吸引,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卫旸冷冷睇来一记眼刀。 她吓得心肝哆嗦,却还是没松开,只怯怯望着他的眼,哽咽道:“我想活下去。” 这是她的愿望,自晓事起就一直要拼尽全力,才能实现的愿望。 除了嬷嬷,她没跟任何人说起过。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种情况下,告诉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许是冥冥之中,她觉得他能救自己?也可能只是因为,她想找一个人说说话,在天黑之前,趁着自己还有机会说话。 可他却漠然甩开她的手,一声不吭。 太阳落山后,他们就被蒙上眼,带去了野狼谷。 夜里的野狼谷是极可怕的,风疾狼啸,箭矢如雨,断肢残骸随处可见,呼吸间都是浓烈的血腥,令人作呕。 她被两匹饿狼追着,撵着,周围全是那些勋贵看客们的笑,和如血般鲜艳的海棠。 她不敢回头,只能咬牙拼命往前,跑得精疲力尽,两腿被草叶划出道道红痕,脚底全是水泡。 可还是叫它们追上。 利爪踩在她腰上,沾血的獠牙已逼至她眼前,她甚至能看见狼眼里浑浊的猩红月光。 她忙闭上眼,以为这就是自己短暂人生的终点。 可预想中的疼痛却迟迟没落在身上,反而是一声野兽的呜咽,代替她的哭声,响在林间,惊起一片寒鸦。 卫旸来了。 手里拿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匕首,将那只狼捅死在地上。 汩汩鲜血从狼身上渗出,而他的眼睛,比血还红。 她还没来得及从震惊中回神,就被他抓住手腕,一把从地上拉起,拼命往前跑。 夜风如刀擦过脸颊,耳边此起彼伏全是愤怒的狼嚎,她几乎能看见狼群朝这边汇聚而来的可怖场景。 他也听见了,脚步明显加快,握在她腕间的手却越来越紧,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月华倾泻,两旁满开的海棠在夜风中招展,烈火一样。 他就这么拉着自己,在那团“火焰”里狂奔。背脊投落的宽阔阴影,将她完全笼罩。枝叶间洒落的月光,为他披上一层细碎的辉煌。她不由眯起眼,有那么一瞬,以为自己看见了太阳。 自那以后,她便格外喜欢红色,也格外喜欢海棠。 无论是从野狼谷出来,随卫旸四处流浪的一年,还是进宫成为他“妹妹”的五年,她都会摘一枝海棠,插在自己床头,每日醒来都能看见。 若遇上秋冬,万物凋敝的时节,她便拿红绸子绑在枝头,充作海棠。 每一朵花都藏着一个名字,叫“卫旸”。 偶尔她也会摘一朵别在鬓边,若无其事地从他面前经过。他每次不期然瞥来的一眼,都是惊艳了她一整个豆蔻年华的心动。 直到三年前,她的笄礼。 彼时灯火喧嚣,进宫观礼的车马能从宫门一路排到京郊。 她也是难得盛装打扮,七重礼服压得她背都快直不起来。可一想到这场笄礼是卫旸亲自为她操持的,再辛苦,她也能熬过去。 大礼初成,她穿着那身红装,迫不及待第一个跑去见他。 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就是很想让他看看,很想很想。虽然大家都说好看,可她总觉得,不是他亲口说的好,那就不算好。 而他也的确没说好,漠然乜她一眼,道:“庸俗。”便收回目光,扬长而去。 一次也没回过头。 大抵品性高洁之人,都不喜欢这么张扬的颜色吧? 她想,垂着脑袋失落了好久,回去就把自己的脂粉首饰,华服罗裳,统统收进箱笼当中。学着脱俗,学着优雅,学着一点一点向他靠拢,做一个气质出尘的淑女,只为与他相配。 可卫旸还是不屑理她,多施舍一眼,好像都能要他的命。 直到后来,她看见章夕樱一身嫣红,含笑扶着他的手,她才知道,他只是不喜欢自己穿红色。 只因他的心上人,那个自小陪伴他一块长大的白月光,最爱穿的便是大红的衣裳。 章夕樱就是那人的妹妹,长得就很像那个“她”。 是自己不配。 当真是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这些了…… 元曦轻叹。 以至于她都快忘记,自己曾经还那么、那么地在意过卫旸。 曾一万次地抬起头,痴痴凝望他的背影;也曾一万次地垂下眼,在他发现之前,将自己的心意深深隐藏…… 夜风夹着雪挤入轩窗,微冷。 元曦抱紧双腿,将脸缓缓埋入膝间,眼角的湿意透过绫缭沾到皮肤上,滚烫一片。
第5章 回宫 不好的情绪积压太久,会酿成重伤,能彻底释放一回也是好的。 可引起的后果就不怎么美好了。 翌日醒来,元曦两只眼睛都肿了,冷敷了好久才消下去。可因吹了太久风而导致的头疼和嗓子干涩,却怎么也好不了。 回宫的马车上,她一直靠着车围小憩。 卫旸本是打算和她一块回去,奈何京畿大营出了点状况,他一早便赶过去处理,只留下一队锦衣卫精锐,专程护送她回宫。 银朱知道了,下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一路跟窃蓝夸个不停,直要将卫旸吹到天上去。 元曦觑了眼车外的“护送”人马,轻蔑一笑。 脑仁儿里的撕扯感越来越重,她也实在没精力去研究这些,只闭着眼养神,想回去之后好好歇上一歇。 可待到马车停在顺贞门前,要换乘小轿的时候,元曦却发现,抬轿的几个都是生面孔,并非东宫之人…… “奴才给元姑娘请安,元姑娘吉祥。” 领头的内侍甩了甩拂尘,笑呵呵上前打千儿,“奴才是坤宁宫的郑保,奉皇后娘娘之命,特特来这给您接风。听说姑娘今日回宫,娘娘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一早儿就备好茶点,邀您过去叙话。” 窃蓝和银朱收了声,面面相觑。 元曦也兴味地挑了下眉。 这节骨眼,皇后找她能有什么好事? 退一万步说,就算没有这一担子污糟事,她和皇后也没什么话好叙的。 卫旸是先皇后之子,并非现皇后所出,东宫和坤宁宫也从来不对付。尤其是这两年,帝位衰微,他二位为了手头那点权力,更是斗得头破血流,就差当面捅对方一刀。 自己作为卫旸的“妹妹”,自然也没少跟皇后别苗头。 元曦是打心眼儿里不想过去,可皇后毕竟是皇后,自己回宫,怎么着都该过去给她请安才是。 无奈地暗叹口气,元曦笑道:“那就有劳公公带路。” * 建德帝早年爱看臣工的奏疏,宵衣旰食,不知疲倦。 这两年他忽然看破红尘,转了性儿,不批折子,改看佛经。一天十二个时辰,有泰半时间都耗费在佛堂。 后宫的女人为皇帝而活,皇帝爱上念经,她们也一窝蜂似的跟着礼佛。终日不是你敲木鱼,就是她念佛经,把好好一个宫苑弄得烟熏火燎,死气沉沉。 别说建德帝还没出家,便是当真斩断三千烦恼丝,也不愿去她们那里畅谈佛法。 这时候皇后的妙处就凸显了出来。 她不是个随波逐流的人,恰恰相反,她很有主见,从来不屑旁人目光,仿佛生来就是百鸟该朝拥的那只凤。 这座坤宁宫也同她本人一样,自成一派。 同样一扇朱红槛窗,别宫随意装点一下便了事,章皇后却有自己的巧思。开春要挂秋香帘,摆几盆兰花,将浓烈的景致勾芡出层次;待入夏,又换成金丝翠萝藤帘,饰以茉莉、扶桑,清爽又不失芬芳。便是秋冬这般萧索的时节,也从来不缺鸟语花香。 别说建德帝爱来她这小坐,就是元曦这般看不惯章皇后,也不排斥来这里单纯地吃茶赏景。 此刻,这座宫殿的女主人正坐在槛窗底下点茶。 一身竹叶梅花遍地金的宫裙,富贵不失优雅,面容虽已染上零星风霜,却丝毫不掩其风华,还为她平添一段岁月沉淀后的稳重大气。 “你这丫头,到本宫这儿还客气什么?起来吧。” 余光瞥见元曦要屈膝行礼,章皇后笑着阻拦,手上动作却没见停,视线全集中在茶汤泛起的绵密云脚上,连眼睫都不曾抬过。 元曦也不在乎,自顾自颔首谢恩。 一道娇脆的嗓音却闯进耳蜗:“娘娘是知道的,元姑娘一向知书达礼。您免她的礼,她反而会不习惯。” 伴随一阵袅袅香风,一抹水红色倩影从岫玉屏风后头款款走出。远山眉,丹凤眼,青丝如瀑,香腮似雪,举手投足间流淌着一股天然的矜贵。即使通身无其他修饰,也实在红得扎人眼。 盈盈朝元曦一笑,她道:“元姑娘别来无恙。”眼神纯良无害。 是章皇后的嫡亲侄女,章夕樱。 也是那位揭露她身世的未来太子妃…… 清风摇晃树影,在心底荡起几分微妙,元曦抬手压住鬓边吹起的碎发,缓缓眯起眼。 有意思,真有意思,来的时候,可没人告诉她,这人也在。看来今日这场鸿门宴,是注定没法好好收场了。也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倒要瞧瞧,这对姑侄还打算做什么文章。 定了定神,元曦笑道:“托章二姑娘的福,我暂时还无大恙。” 这“暂时”两个字,用得就极有灵性。 章夕樱脸上的笑容明显一僵。 一直埋首专注打茶沫的章皇后,也停下手,抬眸深看她一眼。 元曦恍若不知,盈盈将刚才行了一半的礼数周全完,便提裙到旁边的玫瑰椅坐下。宫人犹豫着要不要给她上茶,她倒是先泰然地给自己斟了杯,陶陶然品起来。 雪后的风微寒,吹进熏香的暖阁,也镀上了几分暖。 矮几上供着的美人觚里插着一支红梅,被风一吹,花苞轻轻摇颤,衬着边上喝茶的人如秋水般明净。那从容自若的模样,仿佛她才是这座坤宁宫真正的主人。 章皇后无声牵了下唇角,从宫人手中接过巾栉,慢条斯理地擦手,“你不必这么紧张,本宫今日寻你来,不过是闲话家常。 “本想把汝宁也叫来,咱们几个一块吃顿便饭,热闹热闹,可那丫头说什么也不肯。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决定的事,谁也劝不动,连本宫这个做母亲的也拿她没辙,你可千万别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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