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旸本是无动于衷,自斟了一杯酒递到唇边正打算喝,直到听见最后一句,他手忽地一抖,酒水撒出大片。 待月亮又升起一些,鹿游原也走了。 卫旸还坐在窗边吹风,拳头躺在袖子里,捏起又松开,松开又捏起,终于还是没忍住,去了书房,再次打开那个樟木箱子。 里头除了那日小姑娘练的字和自己这些年的笔墨,还有一些香囊之类的小物件。 都是这些年,小姑娘一针一线做来送给他的。不收拾不知道,一收拾下一跳,她竟做了这许多,偌大的樟木箱子都快放不下。 箱盖一揭开,墨香便混着花香争先恐后往她鼻子里挤,他思绪不禁飞远。 他承认,自己的确是在躲她。甚至出发去猎宫的行囊都已经收拾好,他还能临阵退缩。明明当初被告知中-毒,有性命之虞时,他都没这么慌乱过。 佛说,心魔者,不可渡,唯有自救。 原以为只要自己离她远远的,把有关于她的一切都收起来,不去看,也不想,一切应当就能回到正轨。却不料,才这一天,他就已经将这箱子开开合合十来回,还真是…… 栽了啊…… 卫旸自嘲一笑,原以为自己会很憋闷,会懊恼,却不想心里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比解了毒还舒爽。 指尖一点点摩挲过箱中小姑娘留下的笔墨,眸底也跟着绽起笑。月光投落其中,酿成一种前所未有的温静平和,如三月落花激起的涟漪。 贺延年看呆了,以为是自己眼花,抬手拼命揉眼睛,单眼皮都快搓成双眼皮。 却只听他合上箱子,吩咐道:“来人,备车。”
第19章 惊马 翌日是个好天,长空无垠,天碧如洗。云絮轻飘得宛如几缕薄纱,淡淡涂抹在半空,仿佛一伸手便能揪下一团。 春猎开始前,要进行一场弯弓打靶的仪典。 往年都是卫旸亲自主持,元曦虽不用参加,但也会特特起个大早,和随行命妇们一道守在猎场边,就为一睹他弯弓搭箭的英姿。 如今卫旸不在,差事自然落到恒王手中。元曦便懒得再去凑这份热闹,更不愿跟汝宁照面,于是在榻上赖到日晒三竿,才懒洋洋地起来梳洗。 想着这会子,该进猎场围猎的人应当都已经进去了,章皇后也该退回自己寝宫休息,不会有人再搭理她,她这才领着窃蓝和银朱出门。 这么好的天,即便不围猎,牵一匹马在草场随意走走,散散心,也是极好的。 熟料那弼马的内侍生了一双势利眼,见这次春猎太子不在,恒王一人独大,他对元曦也没什么好脸色,不等元曦开口,就直接拒绝道:“实在抱歉,郡主来得迟,棚子里已经没有富裕的马匹了。” “骗谁呢?”银朱气不打气出来,指着马棚道,“那一排吃草的不都是?” “那些都是汝宁公主的马,没有她的准许,奴才可不敢随意乱牵出来。这万一出个什么差错,公主是怪罪奴才呢,还是怪罪郡主呢?” 内侍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一口一个敬称,瞧着甚是恭敬,却是把“公主”、“郡主”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元曦冷笑,这便是皇宫,高低贵贱分得一清二楚。即便她被建德帝封为郡主,还有太后做依靠,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在朝堂上没有牢靠的根基,她照样低人一等。 所以她才这般讨厌皇宫。 银朱气歪了嘴,都快上前跟人厮打起来。 元曦正要上前拦人,身后却先传来一道矜骄的声音:“郡主倘若当真想要骑马,也不是不行。” 这熟悉的腔调,熟悉的口吻,元曦心里不由趔趄,回头果然瞧见一位着胡服,登羊皮小靴的姑娘。每走一步,靴上的银铃便震响一次。一对上元曦的视线,她白细的下巴便高高扬起,眼里满是得色。 不是汝宁,又是谁呢? 所以躲了大半天,还是没能躲过去啊…… 元曦无奈地在心里暗叹一口气,整理好心绪,牵起一个纯良无害的笑,想打个哈哈赶紧从这里脱身,面前却又悠悠踱来一道颀长身影。 来人一袭玄色劲衣,革带束出劲瘦的腰身,如墨长发随意扎成马尾,在风中肆意摇荡。负手挺胸立在太阳下,衬着身后的猎猎旌旗,和衣上的饕餮金丝纹跳跃的碎光,颇有一种“酒旗风暖少年狂”的恣意模样。 不待元曦开口,他便看着她,先含笑道了句:“郡主。” 那熟稔的语调,仿佛他们不是萍水相逢,而是相识已久。 正是南缙那位云中王,连瑾。 元曦双手在袖底暗暗攥紧,心里说不出的微妙。 昨夜听说汝宁当众向连瑾求亲,她心里原是沉着一股忧虑的,害怕他们真要联手。直到听说连瑾并未应下亲事,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看眼下这情况,她这口气似乎松得还有些早。 那厢汝宁见连瑾过来,也颇为欢喜,掐着声儿缠着他撒了会儿娇,越发理直气壮地看向元曦,悠着声儿问:“想骑马是吗?求本公主啊?说起来,你自从被贬为郡主之后,还没来给本公主请过安呢,也忒不想话。正好,今儿咱们就一并把这笔账清算了吧。 她边说边拿马鞭指了下跟前那片草地,扯唇冷哼,“给本公主磕个头,道个歉,本公主就勉为其难,把马借给你骑。” 她这一声喊得惊天动地,不光马棚里的人听见了,原本嘈杂的草场也安静下来。异样的目光密密麻麻交织而来,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几人包裹得严严实实。 窃蓝和银朱齐齐变了脸色,咬着牙,敢怒不敢言。 元曦却是半点不见恼,抬手绕了下耳畔的碎发,眉眼弯弯道:“依照公主的意思,我可是也要给驸马爷磕个头?” 此言一出,闻者皆怔,待醒神又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冷气。 好狠!哪壶不开提哪壶! 昨夜宴席上,汝宁被拒绝得有多尴尬,大家都看在眼里,小心回避着。别说不敢提这“驸马”二字,便是今早给汝宁牵马的时候,他们心里都直打鼓,唯恐触了这位祖宗脆弱的琉璃心,惹祸上身。 这位倒好,不仅提了,还直往人肺管子上捅,当真…… 整个草场都安静下来,别说人不敢妄动,就连草叶子都不敢随意乱摇一下。 连瑾也微微拧了眉。 汝宁翕动着唇,脸上时青时白,像开了染坊。 周遭明明没什么变化,她却觉所有视线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嘲讽有之,看戏有之,依稀似还有连瑾的一份。搅得她恨不能当场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可是凭什么? 她可是公主,北颐唯一的公主,叫心爱之人拒绝也就罢了,眼下竟还要让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羞辱,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滔天怒火直攻心门,当下她也忍无可忍,“啪”地抖开手里的马鞭,上前两步高喊:“小贱蹄子,看我今天不打烂你的嘴!” 话音未落,鞭子便“唰”地朝元曦挥打而去。 元曦的身手,对付高手是有些难,可躲开她这一鞭却不费吹灰之力。 然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这一鞭子是没抽到元曦身上,却结结实实打在了马棚内一匹正埋首吃草料的壮年成马脑门上。 马儿受惊,登时扬蹄嘶鸣,越过马厩直朝她们二人冲来。 汝宁吓得当场跌坐在地,腿颤身摇,站都站不起来,更别说躲开。 元曦倒是知道要躲,奈何她今日实在点背,居然叫汝宁绊了一脚,也跟着摔倒在地。 眼见马蹄子马上就要踩下来,尖叫响成一片。 一直波澜不惊的连瑾,心头也毫无征兆地被扯了一下,不待人喊,他便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上去。 汝宁心头狂喜,顾不上哭,忙把自己的手伸出去。 可他却径直越过她,直朝她身后的人奔去。 再有一寸便能够着,连瑾都不由加快了脚力,却有一道白色身影从他身旁飞快闪过,先他一步,将那无助的小姑娘拥入怀中。 清风一荡,只余袅袅沉榆香。
第20章 维护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突然, 元曦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眨眼,人就已经被紧紧怀抱住,滚到了旁边一片安全的草地上。 而卫旸两手各撑在她耳边,就趴在她身上。 三月春光明媚, 日头自云隙间刷下一排耀眼的光幕, 照得他满身透彻, 仿佛琉璃珠串堆砌起来的神子天人。草场周围的海棠熏灼欲燃, 却丝毫无法从他身上夺走半片光辉, 反而越发衬得他丰神如玉,俊美无俦。 一双凤眼灼灼凝望着她,也只凝望着她, 眉心微蹙, 目光却比太阳还耀眼,好似少看一眼,她便会不见。 这还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元曦心头由不得被灼了一下,人也跟着愣住。 他怎么会在这儿?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在宫里批阅臣工们的奏疏吗?难不成自己还在做梦, 没睡醒? 她如是怀疑着,还真伸出一只软白的指头,轻轻戳了下他的脸颊, 又飞快收回来, 像是怕他真是假的一般。漂亮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的反应,脖子还小小地吞咽了下。 卫旸不自觉被逗笑,抬手将她额前一缕凌乱的碎发拨开, 一句懒散的“怎么?不相信我会过来?”尚在舌尖, 还没来得及说出。 适才那只戳了他脸颊的手便再次伸出, 食指和拇指微微弯曲, 对着他颊边一块肉就是用力一拧,生生把他嘴角才漾起的些许笑纹给拽了下来。 卫旸:“……” 他脾气一向不好,熟识他的人都知道,也不敢再他面前放肆。上一个敢这般在太岁头上动土的,而今风头草都快有两丈高。 这丫头倒是真敢放肆! 可偏偏,他又生不起气来,甚至还有种劫后余生的欣慰。能这般跟他胡闹,应当是没被这次惊变吓着吧? 差一点,他便再也看不见她了。 只是一个念头,卫旸心口就如同刀绞一般,几乎是在一瞬便抬手,覆在她手背上。却不是平常那般疾言厉色地将她的手甩开,而是缓缓握紧,闭上眼。 眼皮隐隐抽动,似是不安,直到确切地感受她手上安稳的脉搏声和温软的少女香,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松了眉宇。 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元曦指尖,无端招惹出一串心跳。 唯恐他听见,她忙霎着眼睫调开视线,将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殿下你压着我了。” 她原意只是想提醒他起来,奈何因着紧张,她声音便本能地跟着变轻、变软,隐约还含着些许尚未清醒的鼻音,像是在撒娇。 卫旸心窝像是被奶猫的爪子挠了下,说不出的绵软。过去只觉女人撒娇卖乖最是令人心烦,眼下却希望她能多说一些,都有些不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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