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没说完, 他就被捂住嘴,直接拖了下去。 然他这人吧,面上的确不怎么着调, 但做起事情来还是靠谱的。千秋节过后, 他便一直在琢磨这鱼的事儿,眼下又有太医院帮忙,那些穿官袍的本事虽然没他大, 但好歹也是精通药石的人, 给他打下手也是绰绰有余。 一群人强撑着两眼, 不眠不休接连着熬了几个大夜, 总算是在出事后的第三日,紧赶慢赶地把解药给制了出来。 然这药毕竟是新制的,以那浮萝鱼入药也是世间头一遭,时间又那么紧张,药丸也只有一颗,他们都没法找人先试药,成效究竟如何?郡主的身子能否吃得消?服下之后会不会出现其他不适之状? 没有人敢打包票。 便是云雾敛这么个散漫惯了的人,将药丸交给卫旸时,也沉凝着脸,语气异常郑重:“我已尽自己最大所能,剩下的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卫旸接过药,却是茫然了。 头先药还没做成的时候,他早催晚催,盼着能快些拿到解药。夜里闭上眼,脑海里也都是那条小红鱼,和那日小姑娘在他眼前吐血昏迷的景象。全是红色,大片大片的红色,铺天盖地,无声无息地将他覆盖住,攫了他的心脉,也断了他的呼吸,直折磨得他到天明都不能安歇。 当初自己中鸩毒,他都不曾这般焦急过。 然眼下,药做出来了,也送到了他手上,他反而退缩了,脑子里嗡鸣不止,像是架起了无数风车。 良久,他才重新寻回自己的声音,却也喑哑得无法入耳:“你有几成把握?” 云雾敛唇线抿得笔直如刀切,半晌才道:“至多三成。” 卫旸身形猛烈一晃,托着药丸的手下意识就要捏紧,将这诓骗人的玩意儿狠狠摔在地上。可指尖即将发力的一瞬,他又生生将力收住。 只有三成,他又如何? 眼下,这已经是他全部的希望。 他是太子,是整个北颐说一不二的人,股掌之上,杀异己,定朝堂,手握天下无所不能,可真正到了生死面前,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愁云沉沉碾压在皇城上空,帝京已经好几天没见过太阳了。 穹顶似都要支撑不住,挤压出闷闷地轰隆声。又是一道闪电,将浑浊的人世撕开一道惨白的口子,大雨顺势灌入。檐角很快支起水幕,白雾激荡,宛如万军压境,整座皇宫都成了无根的浮萍,飘摇不定。 卫旸明明站在屋内,却似立在大雨之中,像一条迷茫的丧家之犬,面对残酷的天道,只能无助地咬牙,咬到牙根都渗出了血,也无力违抗。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喑哑无力地回荡在广阔而沉闷的大殿之中:“伺候郡主服药,倘若郡主不能醒过来,孤要你们所有人一起陪葬!” 雷霆震怒,自他入主东宫后也不是头一遭,但似这般不讲道理,三句话不对就要人性命,他甚少有过。 众人听得心惊肉跳,不敢多耽搁,忙点头哈腰,各自忙活开。煎药的煎药,端热水的端热水,沉寂了几日的铜雀台重又沸腾开。脚步声四散来去,如潮汐一般。 小小床榻上的每一丝动静,都能牵动整个皇城的心。 但好在,云雾敛的看家本事是在的。元曦服下药之后,好转的迹象虽不明显,但也的确有。原本断断续续的气息稳定下来了不说,双唇和十指上盘桓不出的乌紫,也有了消散的势头。虽还有嘴角溢血之状,但流出来的都是毒,比憋在身体里排不出来可好上太多。 卫旸不吃不喝守了她一整天。 起初她浑身冰凉,四肢也僵硬得不行,药服下去也难在体内流通。卫旸不得不把人搂在怀里,轻轻揉搓,给她取暖,帮她舒缓经脉。看着那逐渐消下去的乌血,他才终于稍稍松下一口气。 贺延年在旁劝了许久,恳请他先吃点东西。 殿内殿外也跪了一圈人,苦苦哀求,嗓子都快冒烟儿。 卫旸却始终坐在元曦的病榻边,岿然不动。 元曦嘴角呕出一点乌血,他便拿干净的巾栉帮她擦,明明是个嗜洁如命的人,这会儿却半点不矫情。榻上之人憔悴不堪,他亦是形销骨立,短不过三日光景,他像老了三十岁。 最后还是鹿游原和云雾敛两个人一块联手,将他从里屋架出来,强硬地将饭菜摆到他面前,他才勉强动了两筷。 然就是在这当口,屋里忽然起了惊变! 时已近黄昏,原本一直安安静静躺在榻上昏睡的小姑娘,忽然开始发烧,满脸通红,浑身滚烫。鼻翼翕动着,喘气都困难。 云雾敛过来行了一次针,又开了一副方子,让现煎了喂下去。 然她现在却是喝什么吐什么,明明意识还昏迷着,偏却闭着眼吐了一身,连先前喂下去的解药也要呕出来。好不容易把吐止住了,却还没了事,整个人躺在榻上一劲儿抖,跟筛糠似的,黄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汩汩而下,同外头的倾盆大雨一般无二。 封太医行医多年,还从没见过这样出汗的病人,吓得肝儿都碎了,“这是一只脚已经迈进鬼门关,能不能挺过来,全靠这一下了!” “知道还不过来帮忙!” 云雾敛错着牙花大声喝道,手上也没停下,不停从针包里取针下针。光洁如玉的额头汗如雨下,碎发全粘在脸颊,不比元曦好到哪儿去。 这样的情形,他也是头一回见,心悬在嗓子眼儿,浑然没个着落。 这一通折腾下来,就到了后半夜。雨势未减,穹顶似裹了块墨布,黑得密不透风。人走在廊下,胸口都堵得慌,喘不上来气。 铜雀台更是一片风雨飘摇。 听说小姑娘命悬一线,卫旸丢了碗筷便直冲进来,隔着一道云母屏风,寸步不离地守着。里头的每一丝声响,都能在他心底激起一阵惊涛骇浪。 封太医和云雾敛的对话,他自然也听见了,双腿倏然就没了力气,视野也跟着陷入黑暗。若不是有屏风做依靠,他只怕当众便要倒下。 宫灯在暴雨中挣扎,光影摇曳不定。 无数人影在屏风上往来,像一幕幕皮影戏,演出了一种无力回天的凄凉。 他恍惚想起了母后难产而亡那年,盖着白布被人抬回来,窗户纸上也是这样人影不断。 彼时他才三岁,很多记忆都是模糊的,唯有那一幕,像是凿子深深刻在他脑海中一般,片刻都不曾消淡过。 就连当时,母后的手因颠簸而从白布底下滑落,鲜血顺着她惨白的指尖滴落的痕迹,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生命一点一滴从指缝间溜走,他至亲至爱的人明明就躺在他面前,却再也不会睁开眼。他什么也做不了,十八年前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不管他如何搅弄风云,命运的恐慌和无力总是不断在他面前循环往复。原以为母亲和妹妹都走了,红尘之中早已没有什么能牵绊他。 可是她来了。 短暂地陪伴了他一会儿,让他才刚刚品尝到一点红尘中的欢乐,就又要离去。他都还没来得及好好跟她解释一回,也还没正式娶她为妻,老天爷就这么狠心把她带走了。 比从一开始就未曾拥有过,还残忍得多! 早知会有这么一天,当初她说要离开,他就该答应。如此,她就不会受这样的苦,即便不在自己身边,只要知道她还好好地活在人世间的某一处,他就已经很知足。 刻骨的悲怆毫不征兆地扼住他咽喉,再略微用点力气,便会要了他的命。 身旁似有人在哭,劝他要以大局为重,千万保重身体。 他觉得很可笑,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便是保全了大局,又有什么意趣? 在生死面前,世间的一切,哪怕是那个至尊之位,都显得那么渺小。他无处哀告,也无处诉苦。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铜雀台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的奉先门。 大雨如注,整个世界都在水中模糊了轮廓。 贺延年打着伞在后头追,哭嚎声叫雨声吞没。 他都听不见了,只在雨幕中,一步一叩首地拜行向奉先殿。雨水顺着发丝滑入嘴角,比眼泪还咸涩。 大殿两掖三十六支通臂巨烛彻夜燃烧不灭,照得满殿庄严森罗。这里是卫氏列祖列宗的供奉地,排排画像高悬墙上,被雨夜衬得肃然凝重。 卫旸跪在冷硬的金砖上,曾经的孤傲与矜骄都被他远远抛却,只朝他们深深泥首。 三岁失去生母亲妹,十五岁众叛亲离,跌落云端,十六岁又东山再起,时至如今,整整十八年,虽也偶尔拜佛,却从不信命,只相信自己。 然此时此刻,他只想向列祖列宗,向四方诸神求一个不可违的天命。 他愿为她扛下所有灾祸,替她度一切苦厄。 只求他的元元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而这一声声祈求,也似真的上达天听。 在大雨收势,东方破晓之际,那一直平放在床榻上、静如枯木的手,终于迎着第一缕天光,微微动了下指尖。
第54章 告白 当真, 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啊…… 梦里一切混沌,唯有疼痛和难过是清晰的。 周围都乌漆麻黑,元曦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现在就是什么时候?就只是在一片一眼望不见底的黑暗中漂浮,兜转。 耳畔似有人在喊她, 声音凄切又焦急, 隐约------?璍带着哭腔, 撕扯得她心痛不已。 她很想睁开眼告诉他没事, 让他不要哭, 可眼皮却似灌了铅一般,无论如何也支撑不起来。好不容易遇着点光亮,却是在一座宽广又陌生的殿宇。 四面围墙高而阔, 天然含着一种威压。两掖巨烛通明, 照得墙上齐整排列的画像也格外庄严肃穆,越发衬得当中跪着的人渺小如尘,一拂即逝。 元曦认出来,是卫旸。 他深深叩首在地,一身纯白如雪的衣裳被大雨浇透, 同墨发一道,湿答答地粘在身上。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其他原因, 他双肩一直在抖。 出口的声音亦是颤抖不已:“我愿为她扛下所有灾祸, 替她度尽一切苦厄,惟愿列祖列宗,诸神佛陀, 保佑我的元元能逢凶化吉, 遇难成祥。” 一字一句都掷地有声。 元曦眼里发酸, 想喊他, 却发不出声;想扑过去抱抱他,又触碰不到他的手。只能看着他跪在那里,如玉长指扣着金砖缝隙,用力到指尖都发了白,还渗出了血,她却无能为力。 莫大的哀伤攫住她全部心神,她似溺水般,痛苦得不能自已。直到一束柔光温和地打在她身上,像冬日里的暖阳,慢慢化去她心头的寒霜…… 意识再次从混沌中挣脱出来,元曦感觉自己像被人抱在怀中。 有甘辛的汤药不住往她嘴里灌,她不喜欢这味道,本能地偏头要躲。可那人却掐着她的脸,不准她扭头。她越躲,他就越用力,甚至变本加厉,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拍打她脸颊,疼得她皱起双眉,不得不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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