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像是刚亮不久,光线也甚是柔和,照得窗上的软烟罗如烟如霞,氤氲满室。 饶是如此,还是刺得元曦眯了眯眼,良久才适应过来。 模糊的人影随收起的光线逐渐在眼前清晰,凝成卫旸的脸。 不过几天不见,他瘦了整整一圈,眼下泛青,两侧颧骨凸了出来,线条分明流畅的下颌也凌乱长出了胡茬,整个人憔悴又狼狈。可望向她的眼神,却始终明亮如初。 “殿……下……” 元曦终于能张开嘴,唤他一声。 奈何体内的余毒还未全部拔除,她舌根还僵硬得紧,简单的两个字也叫她说得含糊不清。 卫旸却一点也不嫌,如闻天籁一般,迫不及待拥她入怀,脸靠在她颈窝,紧紧地,直要将她揉进自己骨血之中,好像他稍微松开手,她就会不见。 “元元……太好了,元元……” 声音沙哑也欢喜。 元曦被他勒得快喘不上来气,想推开他。 恍惚间,似有温热液体从他脸颊滑落,悄无声息地钻入她如云乌黑,没入她衣襟,灼得那片肌肤滚烫似火。不一会儿,她襟口便湿了一片。 渐渐地,连带着他双肩都细细颤抖起来。 相识六年,元曦见惯了他杀伐果断、叱咤风云的模样,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哭。 元曦不由愣住,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可他怀抱的温度和收紧臂弯又是那么清晰,她有些茫然。想起梦中看见的画面,她侧头去看圈在她肩头的手。 修长白皙的指尖在晨曦里隐隐闪着猩红的光,显是流过血,又止住了。 她心头一阵痉挛缩紧,钝痛缓慢而清晰。 “别哭了。” 元曦学着他的模样,万分艰难地抬起双手,回抱住他,哄孩子一般,在他后背轻轻拍抚,说不了太复杂的话,只能简单道:“我没事。” 活了二十一年,第一次被一个小姑娘这样安慰。卫旸忍不住轻笑,想逗她一逗,可一张嘴,鼻子里便盈满涕泪的酸楚。 雨后的天幕轻软绵和,像杭绸织造出的锦缎。晨光投在人身上,也没有酷夏的灼热,舒衬得不似人间。 而他的小姑娘就软软地依偎在他怀中,他一转脸,就能触到她柔软的脸颊。 那种欢喜难以用话语言说,就像在海上无望地漂泊了数日,终于抵达彼岸一般,他由衷地松下一口气。明明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夏日清晨,他也能品味出些许不同。 “云雾敛说,你不能一直躺着,对四肢和五脏都不好,得下床活动活动。”把哽咽和酸楚都悉数咽下,卫旸努力稳住声气儿,道,“你没力气,我背你。你什么也不用做,靠在我背上就成。” 说着,他便站起身,转过去,半蹲下来,将她轻轻负到自己背上。 小姑娘生得本就娇小,遭了这么一场大难,人更是消瘦了一大圈。即便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也轻得像天边一团云。这么背着在屋里走了两圈,也一点都不累。 卫旸才松下的心又揪成一团,“等身子好起来,多吃一些,总是这么瘦可怎么好?” 元曦恢复了一点力气,听到这话,下意识撅起嘴反驳:“吃多了会胖,胖了就不好看了。” “胡说。”卫旸斜眼看她,“元元怎么着都好看,谁说你丑,我去砍了他脑袋。” “我说的。”元曦跟他杠上了,直起脖子往他脸上凑,“喏,喏,你倒是砍我脑袋呀。” 明明才刚逃出鬼门关,脸上血色都还没恢复完全,就开始跟他别苗头。 卫旸气恨又无奈,斜瞪她一眼,侧头要去咬她的细脖儿。 元曦早有预料,在他张嘴凑过来的一瞬,她就迅速后仰脑袋躲开,叫他咬了个空。觑着他恼火的凤眼,还不忘翘起下巴,得意洋洋地朝他示威。 天光穿过漏明窗,斜照在她身上。小脸虽还泛着大病初愈的白,可一双笑眼却璀璨如星。 叫人如此戏弄,卫旸本有些着恼,然看见她眼底的笑,又不禁动容。 吵了那么久,又分开了那么久,还差点天人永隔,他都快忘记,上次看见她笑得这般纯粹耀眼,是什么时候? 也罢,只要她能一直这样笑着,别说戏弄他了,便是让他现在抛却一切,拔剑自刎,他也心甘情愿。 谁让这辈子,他最拿不住办法的,就是她。 “你啊你……”卫旸无奈地长长叹了口气,想着刚才被她岔开的话,又认真重复一遍,“该吃饭还是要吃饭,你又不胖,我也不是养不起,再说了……” 他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弯腰将她往背上颠了颠,手顺势拍了她一下,“胖一些,手感好。” 元曦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直到他巴掌落在那特殊部位,她才“唰”地一下涨红脸,收紧臂弯摇他脖子,“你……你、你……” 却是太羞耻,半天“你”不出个所以然来。想从他身上下来吧,他又不肯松手,甚至还斜着眼,颇为兴味地打量她。 看着她小脸一点点红透,都快滴出血来,他还高高挑了下眉梢,颇为自得。 简直无耻之尤! 想不到这么个清风朗月般的人物,竟也有这般恶趣味。 元曦一阵腹诽,磨了磨槽牙,低头在他肩膀咬了一口。 卫旸皱眉“嘶”了声,斜她一眼,却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任由她去,只继续背着她在晨光熹微的屋子里信步而走。温香软玉在身,便是被咬了,伤口也是甜的。 男人的后背紧实而宽阔,像一座小山,给她辟出一处避风港,也只给她辟出这么一个避风港。 元曦枕着他的肩,手心悄悄覆在他后心,几乎能摸到他的心跳。炽热的体温从指尖传来,她本能地缩了下,犹豫着,又悄无声息地把手放了回去。 “咚咚”的心跳就在她掌心,沉稳而坚定,无论何时都能给予她无穷力量。 只要有他在,全世界的风雨都会向他倾斜,不会叫她淋到一点。 就这么安静地走着,仿佛能走一辈子。 元曦情不自禁弯起唇角,梦中的画面重又浮现脑海,她心中抽疼,忍不住攀着他的肩,一点一点慢慢蹭到他耳边,鼓足勇气,将藏在心底六年的心意,轻声而庄重地告诉他: “卫旸,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边说,她边在他耳朵上小小地啄了一下,亲完又鹌鹑似的飞快缩起脑袋,将脸埋在他肩膀后。却又耐不住心头悸动,脑袋略略抬起寸许,偷偷打量,像藏了半个身子在洞里的地鼠。 “咻咻”的鼻息喷在他肩头,带起一阵酥麻。 卫旸半边身子都软了,险些背不住人,同她一块栽下去。好在仅存的一点理智又把他拽了回来,咳嗽一声清了下嗓子,他强自稳住心神,平静地:“嗯。” 就没了。 跟上朝回复臣工奏疏一样。 告白哪是那么容易的事?自己到底撑起了多少勇气,才敢将这“喜欢”二字宣之于口,他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给回了? 什么意思嘛! 元曦气鼓了脸,攀着他的肩重新爬上来,想狠狠咬他一口,出出心头恶气。 她正垂眸挑地方下口,卫旸忽然转头,趁她还没反应过来的当口,飞快在她唇上回了一礼,双唇含着她的柔软,全部爱意都透过口舌融化在她唇边,“好巧,我也是。” 很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 夏日晴天,风吻过他们的侧脸。晨光点缀他眸中,仿佛揉进了一整个盛夏的热情和温暖,照得元曦心池微漾。 那一瞬,像是看见了永远。
第55章 坦诚 元曦身上鸩毒虽已解开, 然体内余毒还未完全拔除,身子依旧绵软无力,且得在床上将养一段时日。 外头也还有许多事情要料理,头一遭便是这下-毒之人。 光是想想, 卫旸眉宇间便阴云密布, 仿佛老天爷把外头的雨云全凝聚在了他身上。 陪元曦到午晌, 用过饭, 又亲自喂她吃了一遍药, 他便马不停蹄出门去,临走前还不忘把窃蓝和银朱叫到跟前。 虽说这次之事是歹人蓄意行凶,然她们俩身为元曦身边的一等宫人, 也的确有不可推卸的失职之责。照卫旸原先雷霆的性子, 该是直接将她们打死,丢去乱葬岗给野犬果腹。可念在小姑娘对她们的情谊,且她人也刚刚康复,不宜大开杀戒,卫旸这才勉强放过她们一命, 严辞敲打了一番,罚了一年的俸银,便了事了。 从浪尖儿落回地面, 两个丫头也是长松一口气, 忙跪倒下来叩谢不止,进屋见了元曦,眼泪更是绷不住, 扑在她榻边哭成两个泪人。 “郡主, 都是奴婢们不好, 要不是奴婢俩粗心, 您也不会叫人下-药,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窃蓝在旁抽噎,说不出来话。 银朱哭得比她还厉害,“郡主您恨奴婢不恨?要不要打打奴婢出口气?奴婢心里亏得慌,白长这么大的脑袋,没长脑浆子!” 元曦被她逗笑,才安慰完一个大的,又得继续安慰两个小的,着实有些甜蜜的烦恼,“哎呦”了声,装样抱怨道:“莫哭啦,脑瓜仁儿都要叫你们吵碎咯!这也不是你们的错,我也没怨你们,别胡乱往自个儿身上揽事。” 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事别说她们俩了,连她自己也还混沌着。 在宫中耳濡目染了这么多年,她虽不及卫旸那般,能周全所有,但也自诩生了一双火眼金睛,心眼更是比莲藕还多,寻常下-毒投药的手段都难逃过她的眼。 可这回竟是阴沟里翻船。 便是到现在,她也还没琢磨明白,自己一没胡乱吃东西,二没叫古怪烟雾熏到,三就更没为利器所伤,究竟是如何中的套? 想起方才卫旸无意间透露的,汝宁也中了鸩毒之事,她忍不住问:“棠梨宫那边怎么样了?皇后娘娘应当也急坏了吧。” 两个丫头闻言都止了声,扭头互相瞧了眼。 银朱起身去关门窗,窃蓝则凑过去,肃穆着脸色,小声在元曦耳边道:“郡主,九公主她……她薨了。” “什么?!”元曦惊得双目圆瞪。 鸩毒乃世间奇毒之首,自古以来就没有解药,凡中此毒者无其他退路,只有等死。这回她也是侥幸,遇上那条那浮萝鱼,方才逃脱天生。适才听说汝宁也中招的时候,她也隐约料到不祥,然真正听说的时候,还是被深深震撼到。 明明昏迷前还活蹦乱跳地跟你斗嘴的人,不过是睡了一觉,就彻底天人永隔了。 哪怕那人是汝宁,元曦一时间也难接受。 仔细一想,事情也更加奇怪了。 宴会那晚,她和汝宁统共就只有那么一次交集。且那仅一回的交集之中,她也没和汝宁吃过同样的东西,怎么就同时中-毒了?若是整个亭子都有问题,那为何亭子里的其他人都还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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