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丫头却没像从前一样,乖乖在里屋等他吃饭。 取而代之的,是章夕樱。 “恭迎太子殿下回宫,皇后娘娘知殿下今日回来,特特嘱咐臣女好生伺候。御膳房送来些殿下爱吃的酒菜,臣女也亲自下厨,给您添了几样小菜,不知是否合您口味?” 她微笑着迎上来,屈膝行了个万福礼。 灯火幽幽,映出她清丽绝佳的容颜。一袭退红绉纱裙如烟似火,束出窈窕身段,衬上那口娇甜的嗓音,诚如一株随水波动的芙蕖,我见犹怜。 饶是铁打的心,也会化作乱指柔。 卫旸却无动于衷,四下扫了眼,冷声问:“曦和呢?” “元姑娘已经用过晚膳,回铜雀台歇息了。” “用过了?”卫旸眉心轻折,似是不信,扭头就往铜雀台去。 章夕樱忙叫住他,卫旸侧眸睨来,她却咬着唇欲言又止。 直到卫旸耐心耗尽,她才福了福礼,枯着眉,煞是为难地开口:“恕臣女冒昧,元姑娘现在最不想见的人,恐怕就是您。这个中缘由,殿下应当最清楚。” 卫旸一震,托着油纸包的手骤然收紧,里头的梅子糖“咯咯”摩擦。 他没再说话,也没再往外走,只回身静静注视着面前之人,“孤不在的这段时间,她可有异样?” 月色摇晃树影,穿梭在窗台檐角之间,他的声音也被浸得格外深邃幽冷。 这是动怒的前兆。 边上的内侍宫人腿颤身摇,几乎站不住。 章夕樱却平静地抬起眼,径直迎上他审视的目光,“不曾有。” “当真?” “当真。” 她斩钉截铁道,从始至终都面不改色,心不跳。 屋里静得出奇,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说话,只剩竹帘被风吹起,“哒哒”叩着抱柱,一声催更兼一声,似敲在人心上。 撒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在卫旸面前。 任何异样,哪怕只是一瞬的慌乱,都会被他轻易识破。 章夕樱不敢回避他的眼神,更不敢随意开口,言多必失。 卫旸不动,她也只能继续保持微笑,脸笑僵了,手心也汗湿大片,却还得竭尽全力强撑着,半点也不得放松,简直比凌迟还煎熬。 一个弹指的功夫,像过了一年。 好在,卫旸终于有所反应,不再往铜雀台走,也不再逼问她,而是提步走向她。 带着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沉榆香,跨过数年如一日的少女春闺梦,与绵绵不绝的相思,一步一步踏月朝她过来。 咚—— 章夕樱清楚地听见自己心窝大跳了下,不是短促的一瞬,而是猛烈的一阵。 越跳越快,越跳越急,仿佛随时要从腔子里蹦出去。 她承受不住,慌忙垂下脑袋,面色灼热得如桃花一般,“殿下……” 可才娇娇地唤了一声,她脖颈就猝然被一只大手掐住,力道之大,几要将她颈骨捏碎。 “殿……下……太子……殿下……” 章夕樱愕着两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两手拼命在他手背抓挠,妄图从中扒出一线生机。可那只手却似铁打的一般,根本撼不动。 不仅不动,还越收越紧。 蕊初吓得尖叫,忙领着屋里人跪下,“殿下饶命啊!饶命!姑娘没有骗您,那话当真是元姑娘说的,奴婢可以作……” “证”字还没出口,她肩头就挨了一记窝心脚,人“啊”地一声栽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放肆!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在太子殿下面前说话?”贺延年拿拂尘指着她鼻子啐道。 周围人本想跟着一块喊冤,这会儿都吓成了鹌鹑,瑟缩在地上,一声不敢吭。 那厢卫旸仍未松手,垂眼又问一遍:“到底发生了什么?” 幽深的瞳仁仿佛两面漆镜,不带丝毫情绪,居高临下地倒映出章夕樱的身影,也只是倒映出她的身影,再无其他。 章夕樱的心被这目光浸得拔凉,脖颈再疼,也抵不上心里的疼,“元姑娘她、她病了……” 掐在她颈间的手倏地一颤,连同那两道死寂无波的目光,也隐约涌起滔天巨浪。 不待她继续哀求,那手就自己松开了。 章夕樱绵软无力地跌倒在地,捂着脖子呛咳不已。 蕊初连忙过来搀扶,可她只仰头看着面前的男人,伸手去够他的衣袖。 指尖即将触碰的一刻,卫旸却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衣角一荡,勾勒出窗外半弧月光,叫她抓了个空。 章夕樱的心,也跟着狠狠空了一下。 她是宁国公府上的千金,皇后的嫡亲侄女,自小锦衣玉食,众星捧月,从来只有别人追捧她的份,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十根指头深深扣入砖缝,她终于忍不住,扬声喝道:“卫旸!” 却叫一记狠辣的目光捅得心肝大颤,尖叫着往蕊初身后躲。 可便是到了这一刻,她还不忘摆出娇怯的姿态,半哄半威胁地道:“臣女无意冒犯,只是想着,这一大桌子菜都是皇后娘娘赏赐的。殿下要是不吃,于礼不合,臣女是为殿下担心……” 一滴泪从脸颊滑过,精准地悬在下颌尖,欲坠不坠,最是可怜。 她忙深吸一口气,抓紧时间抬头留人,可面前哪还有卫旸的身影。 只剩贺延年抱着拂尘,皮笑肉不笑地对她说:“章二姑娘近来忙前忙后,着实辛苦。殿下仁爱,特特为您安排了个好去处,让您好生歇息,还请姑娘随咱家走一遭。” * 铜雀台。 元曦醒来的时候,窗外已是满天星斗。 太医来过一趟,搭了脉,也写了方子,说她只是染了风寒,并无大碍,吃过药休息几日便好。 高热才刚退,元曦人还虚弱得紧,吃不下饭,更不想喝药。黑黢黢的汤药递到她面前,她就着碗沿抿了一小口,立马皱眉躲开,“太苦了。” 一开口,她嗓子都是哑的,又咳嗽起来。 窃蓝忙帮她拍背顺气,“良药苦口,都是这样的。奴婢给您准备了蜜饯梅子,是御膳房按照您的口味,特特调的。等您喝完药,咱们就吃那个解味儿,如何?” 她柔声细语地哄,舀起一勺药汁轻轻吹了吹,递过去。 御膳房调配的蜜饯梅子,自然是极好的。但这点甜头还不足以动摇她,任凭她们怎么劝,元曦就是不肯吃药。 银朱叹了口气,直着脖子眺望窗外,“殿下怎么还没来?他要是在,准有法子让您乖乖吃药。” 元曦睫尖一颤。 窃蓝没留意她的变化,也跟着往窗边凑:“要不我再去请一趟?” 说着她就放下药盏,掀帘要出去。 元曦却笑,“不必了,他是不会来的,去几趟都一样。” 以前就是这样。 论奢靡,皇城之中没有哪座宫殿及得上铜雀台。每每得了新东西,卫旸也总是挑最好的往她这里送。可他自己却甚少过来,只偶尔在她生病的时候露个面。 过去,她为了能让卫旸对陪自己一会儿,大冬天里故意去泡冷水澡,弄得自己高烧不退,几乎丢了半条命。可最后也没能挽留他多久,更别提让他好言好语地哄自己。 出口的冷嘲热讽,比任何时候都刺耳,字里行间都嫌她累赘,耽误他正事。 次数多了,元曦也就不再期待。 头先卫旸还是个孤家寡人,尚且不爱来她这儿。而今他身边多了个美娇娘,这小别胜新婚的,又如何会来她这儿寻晦气? 元曦涩然牵了下唇,揉着额角道:“我乏了,你们也去安置吧。” “啊?那这药……” 窃蓝刚张口,还没说完,元曦就已扯起被子,重新钻回被窝,只留给她们一个决然的背影。 两个丫头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也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道清晰的通传声:“太子殿下驾到。” 屋里人都怔住。 窃蓝和银朱欢喜地喊了声:“是殿下!”忙领着人,碎步去门上行礼迎接。 元曦也暗吃一惊,已经闭上的双眼又刷地睁开,不可思议地坐起身。 卫旸身高腿长,走得又急,她起身的当口,他就已经行至床边停下。 高大的身影罩落她身上,沉榆香淡淡从袖笼里飘散出,清冽中略带几分松塔的干燥硬朗。 元曦心尖被烫了一下,即便人就站在她面前,她还是不敢相信,惘惘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卫旸?” 一时间,竟忘了避名讳。 窃蓝和银朱吓得汗毛倒竖,一劲儿朝她挤眉弄眼。 卫旸却浑然不放在心上,像是早就习以为常,很自然地“嗯”了声,答应了下来。倘若章夕樱在这,只怕要嚎丧般地给自己喊冤。 “为何不吃药?”看着桌上的药碗,卫旸神色微凝。 小姑娘还处在震惊之中,并未回神,一双鹿眼睁得圆溜溜,茫然把他望着,都不会眨巴了。 因生病,她眼下面色并不好。云鬓松散开,如瀑披在肩头,更显人伶仃清瘦。小脸白生生的,细腻如锦缎,吹弹可破。赤红的灯火融融将她包裹,也不能为她多添一抹红润。 卫旸心头莫名被拧了一把,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捏了下她脸颊,软软的,很像棉花。 他声音也不自觉柔软下来,“不认识我了?” 因常年练剑撰文,他指腹覆着一层厚厚的茧。同他的声线混杂,一个摩在脸颊,一个挠在心里。 元曦像被烙铁烫了一般,心跳都停了一下,但也仅是一瞬便又重新起搏,咚咚,咚咚,比任何时候都要猛烈,直把浑身血液囫囵往脸上挤,连她自己都收势不住。 怕被瞧出来,元曦忙偏开头,可一双雪白耳垂还是泛了红,灯火一照,嫣红欲滴。 许是他身上的熏香……太烫了吧? 手上猝然变空,卫旸心里也空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人倏地怔住,忙收回手,若无其事地站直。 可柔腻感还在指尖挥之不去,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般,顺着经脉不住往他心上缠。 丝丝缕缕,无穷无尽。 越想控制,就越发不可收拾,案头一炉线香都似乎浓郁了几分。 他烦躁地折了眉,摘下那串奇楠在指尖盘弄,想稳定心神,却拨得毫无章法,噼里啪啦,珠线都快被挑断。 过了许久,才勉强从那片燥热里挣脱,又问一遍:“为何不吃药?” 声音却比刚才喑哑。 元曦撇撇嘴,没回答。 可她不说,卫旸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小丫头性子倔,又是一身傲骨,天不怕地不怕,却单单受不了苦味,一丁点都不行。每每吃药都跟上刑场一样,娇贵得很。 明明不是真的公主,却养出了一身公主才有的毛病,也不知谁给她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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