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是那人吹箫的技艺有多出神入化,就是莫名称她的意,也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 起初她也想过,会不会是卫旸? 毕竟他于乐理之道的造诣,可谓登峰造极,连当世乐圣也不遑多让。 但很快,她就把可笑的念头给否了。别说卫旸根本不可能大晚上特特吹箫给她听,便是他真这么做了,单凭他们现而今这形同陌路的关系,他也吹不出如此贴合她心境的曲调。 想着会不会是宫里哪个同她一样不如意的宫人,或者内侍,元曦便派人去打听,可终究没个结果,她也只好作罢。 况且眼下也实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那日在坤宁宫,元曦拒绝了和亲,章皇后果然没再手软,第二天就把事情全抖了出去。这段时日,外间本就因她假冒皇嗣之事争吵不休,眼下听说是卫旸主使的,就更是物议沸腾。 不仅内阁叫嚣着要弹劾太子,连那位完颜二王子,也气得直骂,说他们北颐欺人太甚,竟敢拿假公主蒙混,嚷嚷着要回大渝搬救兵,挥师南下,将帝京一锅端了。 弹劾的奏疏如雪花般飞进宫门,堆了一小摞山,都把建德帝从佛堂逼了出来,亲自主持大局。 元曦在铜雀台都听说了一耳朵,朝堂上指不定已经闹成什么样。 “皇后娘娘和恒王殿下逼得实在紧,这几日,启安殿的灯火就没歇过,殿下也瘦了一圈,公主要不要去看看?” 妆台前,银朱拿着篦子,一行帮元曦通发,一行枯着眉头劝说。 元曦睇了眼窗外,却是叹了口气,道:“算了吧。” 这个时候,卫旸怕是也没功夫搭理她。与其浪费时间看来看去,倒不如静下心来好好思考,到底该怎么度过眼下的难关? 她不是温室里的娇花,一丁点儿风雨也受不得,全指着别人来帮忙。 那晚她说的主意,乃是现今最好的破局之法。她虽不知卫旸为何不肯应允,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自己就要放弃。 难道卫旸不准她走,她就当真走不了了? 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元曦吩咐道:“备车,我要出宫一趟。” 片刻又补了一句:“小心些,别让殿下知道。”
第9章 酒楼 未初时分,一辆青帷马车低调从宫门驶出。 而此刻天上,一只信鸽正逆向飞入皇城,“咕”地一声,稳稳落在东宫的窗棂上。 贺延年上前解开鸽爪上系着的细竹筒,迈着鹤步飞快回到书房,躬身将信笺呈上。 书房里坐满了人,全是东宫的幕僚,各个神色凝肃,如临大敌般。 “眼下元姑娘之事还没个着落,那位云中王又过来凑什么热闹?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提前进京,还带着那么多人,他想干嘛?” “哼,这还用问?刚进京,他就跟恒王接上头,你说他想干嘛?要我说,与其在这浪费时间,不如先下手为强。管他图谋什么,咱们用这‘无诏入京’之罪,先把人给扣下。他日后便是想生事,也没这气力。” “欸,不成不成,人到底是南缙的使臣,为庆贺陛下的千秋而来,还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咱们就把他给拿住,只怕会生出更多枝节,反倒中了他们的下怀。”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齐刷刷看向卫旸,想请他拿个主意。 而一向雷厉风行的太子殿下,这会子却负手站在窗前,眺望天边一朵云,盘弄手里的奇楠珠子,一声不吭。脸上无甚气色,襟口隐有乌黑经络浮现,不仔细瞧看不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是怎么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鹿游原,倒是“嗤”地笑了下。 怎么了?还能怎么了?除了铜雀台里的那位,还有谁,能叫堂堂太子殿下神思恍惚成这样? 云雾敛让他好好吃药静修,这段时日不可再大动情绪。他倒好,整晚不睡觉,跑去给别人吹箫。厉害的哟,怎的没直接毒-发,把他给疼死? 想起那日,手下的番子回北镇抚司求援,说要去包围宁国公府。他原是不打算亲自出马的,若不是这厮之前一直千叮咛万嘱咐,要自己在他不在京的时候,帮忙照看那丫头,他才懒得跑这一趟。 但现在他也的确庆幸,自己没犯那次懒,否则眼下,这厮就该打发他去大同监矿了。 捏着曳撒的一道竖褶掸了掸,鹿游原从帽椅上站起,“还是我亲自领人跑一趟吧。就拿缉匪的名头闹上一闹,抓几个无关紧要的杀鸡儆猴,权当是给某人提个醒儿。帝京不是他们南缙,由不得他胡来。” 这主意不错,既敲打了人家,也没真正撕破脸。 众人纷纷点头赞同,卫旸却拧了眉,迟迟没有应声。 倒也不是说这法子不好,只是他眼皮一直跳,心头也没来由地慌乱,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沉吟良久,他收起手里的奇楠珠子,决定道:“孤同你一块过去。” * 凌霄楼坐落在帝京最繁华的南御河街,面朝皇城,背靠颐江,乃帝京七十二楼中的翘楚,颇有当年樊楼的风采。 因着绝妙的临江景致,无论暮春烟雨,还是冬日飘雪,楼里都不乏玲珑意趣,故而深受文人雅士追捧。才建成一年,美名就已远播关外。一日的流水,足可抵寻常人家几月的开销。 然却鲜有人知,这座酒楼,其实是元曦与好友叶轻筠共同经营的产业。 连卫旸也不知道。 马车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停稳,元曦戴着帷帽低调下来,由小厮引着,去往酒楼顶层的浮白小筑。 叶轻筠早已煮好茶,坐在窗边等候,瞧见她来,高高举起手招呼:“快来快来,上好的蒙顶甘露,蜀中刚送过来的,还新鲜着呢,便宜你了。” 元曦挺鼻嗅了嗅,撇嘴冷哼,“这是哪里的蒙山产的茶啊,什刹海的吗?” “嗐!管他哪儿的蒙山呢,好吃不就结了?”叶轻筠笑着将茶杯推到她面前,“只要元大小姐说好,那就是好茶,我保准能让它在帝京盛行起来!” “哼,就你嘴甜!”元曦斜她一眼,心情倒是明朗不少。 她知道,叶轻筠是在哄她开心。 自打身份败露后,她就甚少再开怀过。人言可畏,她又不是钢铁打造的人,偶尔也会有支撑不住的时候。想找人开解,奈何这秘辛实在太大,她有苦无处说,有冤无处伸,只能憋在肚子里。 叶轻筠是唯一一个能帮她保守秘密,且不会因她身份转变,而鄙夷疏远她的人。 那段时日,若不是叶轻筠同她写信,变着法儿地逗她开心,她没准等不到卫旸回来,就先郁卒而亡了。 “怎的想起今天过来了?太子殿下都已经回京,不怕被他发现?” “放心吧,这几日他且有得忙,暂时顾不上我。” “也是,我听说这回,皇后和恒王是下足了火力,连‘废除太子’之类的话都说出来了,传得有模有样,连街头的乞儿都开始拿这说事儿。” 叶轻筠抿一口茶,朝元曦抬抬下巴,“所以你可想好怎么办了?是等殿下慢慢收拾完那群人,还是说,照原计划离开帝京?” “想好了,走。”元曦放下茶盏。 白瓷杯底磕到青玉案,激起的声音同她的话语一样干脆。 叶轻筠扬了扬眉,“不再考虑一下?而今这局势是艰难了些,但我瞧殿下还从容得很,想是已经有法子应对。你就不打算再等等,没准还真有转机呢?” 元曦苦笑,“能有什么转机呢?内阁那几位最是迂腐,尤其是那位杜首辅。这些天,他就没离开过御书房,听说还撞了柱子。陛下若是不严惩于我和殿下,他便要以死告慰礼法的清白。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叶轻筠却不以为然地“嘁”了声,“谁不知道杜家与恒王联姻在即,他这一撞到底是为了礼法,还是为了他女儿的前程,真当别人瞧不出来?” 元曦启唇刚想说话,就被叶轻筠打断。 “好了,别跟我兜圈子了,你是什么性子的人,我还不清楚?这点小事能把你绊住?只要你想,什么章夕樱,什么杜首辅,那叫事儿吗?说,究竟为何非走不可?若是不肯同我说实话,别说让我帮忙,咱们朋友都没得做!” 像是为表明自己的决心,叶轻筠说完,还拍了下玉案。 “砰”地一声,茶杯茶具都跟着晃了晃,皱起连绵水纹,茶叶都上下翻卷起来。 到底是至交好友,一眼就把她给看穿了。 元曦揉着额角轻叹。 金猊吐出幽幽一缕一缕的轻烟,那缥缈的轨迹后面,摆着一方落地大铜镜,正照出元曦此刻的模样。 正值锦瑟年华的姑娘,娇嫩得仿佛晨露中绽放的花蕊。过去总是一身素净,别说钗环首饰,连脂粉都甚少点缀。虽也是出水芙蓉般的惊艳,可到底少了几分滋味。 今日她却一改往日的恬淡,换了一身明媚的红,亦描摹了眉眼。 那精致的五官、窈窕的身段便立马凸显出来,宛如一颗鲜艳的朱砂。衬上那股独特的清冷气质,让人想起天山之巅聘婷怒放的红莲。抓人眼球还不够,还要往人心尖上烙,霸道又不讲理,却偏又让你被烙得心甘情愿,欲罢不能。 这才是元曦喜欢的模样。 什么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她根本没兴趣。 叶轻筠说得没错,她走不走,跟章夕樱,跟这一桩案子都没关系。 只是因为她和卫旸。 “我不想再为他改变自己了。”元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叹道。 她其实是个很爱哭,也很爱撒娇的人,膝盖磕破点皮,都能嚷上大半天。也跟其他姑娘一样,爱华服,喜胭脂,得空便研究新式的发髻和妆容,而不是见天儿抱着本书,琢磨圣贤们晦涩难懂的话。 曾经她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拼命追赶,向他靠拢,总有一天他是能看见自己的。却不想,她费尽心思的努力和追逐,于他而言,都不过一片浮云、一袅轻烟,风一吹,就了无痕迹。 闹到最后,她遍体鳞伤,而他依旧高高在上、纤尘不染。 感情之事最是强求不来,他既无情,自己又何必执着? 卫旸是长天之上的皓月,光芒万丈,高不可攀。自己做不成他身畔的一朵云,回去自己的天地里头,做一缕无忧无虑的风,也是好的。 就从今日这身红装开始,不为其他任何人,只为取悦自己。 元曦缓缓勾起唇角。 早春日光轻薄,打在她脸上,氤氲开柔和的光。只是浅浅一笑,便如春水映梨花,明艳动人,不可方物。 叶轻筠毫无征兆地被晃了一眼。 她和元曦是至交。 当初她最艰难的时候,是元曦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告诉她“女子也可以不依附任何人,在这世上安身立命”。而今轮到元曦需要帮助,她又怎会袖手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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